第71章

  徐离陵一直坐在黑暗中,庙内有了火光,也只照他一个衣摆。
  但莺然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看她。
  她侧过身去:“你不让我看你,就别看我。”
  徐离陵不应话。
  一个人调笑可没劲,莺然完全背过身去,不再搭理他。
  夜深,她自己在铺好的幡布上躺下准备睡觉
  闭上眼,又忽想到什么,问:“你会在我睡着的时候走吗?”
  他沉默了大半天,这会儿倒是回她了。
  “不会。”
  莺然翘起嘴角,合眼。
  半梦半醒间,她忽一个激灵,想到什么,醒来问徐离陵:“你先前说,我照料你三日?你怎么知道是三日?”
  黑暗中沉默片刻,传来徐离陵低哑的声音:“你当随便一个人都能将我带走?”
  那会儿他是神识不清,但对外界的感知、杀人的本能还是有的。
  莺然会意,抿嘴笑了笑,又躺下。
  一夜安稳好眠。
  翌日清晨,莺然醒来,听见有人在说话。
  她心道是魔道来找徐离陵的吗?无意去听他们说了什么。
  却倏然听见苍老的声音激动道:“当真?”
  徐离陵:“自然。”
  莺然霎时清醒过来,闻声望去,于天色青白中,瞧见两道人影站在门口。
  一道身量高瘦,黑发披散。
  是徐离陵。
  一道身形略显佝偻,显而易见的苍老。
  是张杏生!
  莺然立刻爬起来:“老丈,你怎么来了?你们说了什么?”
  张杏生:“我回去又研究了一番郎君身上的咒印,来是想验证猜测。不过方才郎君已告诉我,我的推测是错的了。”
  莺然心道你们恐怕不止说了这些。
  她走到徐离陵身边,用眼神质问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但笑不语。冷月未落,清光洒在他身上,衬出他几分邪气妖异。
  莺然直接问:“你方才应了老丈什么?”
  张杏生抿紧唇,显出一丝紧张。
  徐离陵对张杏生道:“回去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张杏生喜形于色,应声跑走。
  待张杏生离开,莺然再度追问:“你们说了什么?”
  徐离陵:“他想成魔。”
  莺然诧异:“他要成魔?怎么可能?”
  徐离陵走回黑暗中,“怎么不可能?”
  莺然欲答,但话到嘴边,又觉每个理由都站不住脚。
  是啊,张杏生为何不能选择做魔?
  因他年纪大?因他是个大夫?难道因为这些,他就绝对不会有成魔的想法了?
  莺然问:“他为何要成魔?”
  徐离陵:“不知道。等他下次来,你可以问问。”
  莺然讶然:“不知道你就应他?”
  徐离陵:“我为何不应?”
  莺然坐回自己的一侧,咕哝道:“你很认可魔道吗?”
  徐离陵不语。
  莺然不再说话,不大高兴地背对他。
  徐离陵这会儿才回答她:“没什么认不认可的。”
  莺然:“那你为何要答应他?总不会是好心吧。”
  徐离陵随意道:“不是好心,是坏心。”
  这话说得跟开玩笑似的,莺然撇嘴。但细想,又惊觉这可能是实话。
  他纯属恶意,将别人拉入魔道。
  莺然回头瞪他一眼,躺下。
  像只兔子,气呼呼的,又很懒。
  徐离陵于黑暗中望着她,无声地勾动唇角。
  天渐亮,还是大晴天。
  莺然怕太阳,在黑暗中睡大觉。
  她睡睡醒醒,心道鬼喜欢昼伏夜出不是没理由的。白天出不去,除了睡觉还能怎么办?
  徐离陵也没出去,一直在黑暗中,安安静静地坐着。
  莺然每次醒来都能感觉到,他在看她。
  她偶尔会迷迷糊糊问他一声:“你不睡吗?”
  然后惹来他一阵发笑,她又轻哼一声自己睡下。
  日子这般过了两日,很是悠闲。
  莺然打算在庙里一直等到神女把她送回去。
  只是徐离陵身上的咒印没有丝毫消退的痕迹,她忍不住问:“还要再过几日,这咒才能消退?”
  徐离陵默了片刻,道:“怎么,碍你眼了?”
  真是熟悉的讽意。
  还好他不是第一天醒来就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不然她真的会跟他大吵一架,再也不想见到他。
  莺然撇嘴,揶揄他:“可不是嘛,你的眼睛也怪怪的,很吓人。”
  她觉得他睁开的那只眼睛不是黑色,但这两日看他时,也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徐离陵没接话,沉默地坐在那黑暗中,宛若一尊雕像,不再看她。
  莺然倒头接着睡。
  这两日她睡得太多,前几日的疲惫完全消退,觉都睡不沉了。时常是睡睡醒醒的状态。
  莺然再次醒来,夜已深,庙外下起小雨。
  雨声清泠,挺助眠。
  她翻过身打算继续睡,但实在睡不着了。
  再睡下去,她怀疑明日白天她只能无聊地干等着黑夜降临了。
  她坐起来,偷瞄眼徐离陵的方向。
  自她揶揄他之后,他就没再和她说话。
  生气了吗?莺然想了想,或许他是真的很在意那些咒印,她不该那样说的。
  莺然轻声唤他:“怀真,你睡了吗?”
  庙中寂静无声,只听雨声连绵。
  莺然无奈抿唇,心道明天再和他道歉好了。她倚在墙边,面朝徐离陵的方向发呆。
  那边一片漆黑,他的衣袍与头发也都是黑的,难与夜色区分。
  但她身为鬼眼力本就好,很快适应了黑暗,也就看清了那儿的人影。
  他睡在地上,背对着她,浑身紧绷,身躯微微弓起,隐隐颤抖……
  莺然眉头渐锁,忙爬起来奔向他:“怀真,怀真你怎么了?”
  咒印又发作了?
  她跑到他身边,要将他扶起。
  但他竟是醒着的,她手搭在他肩上,又被他甩开。
  他确实是有本事在这时候杀人的。甩开她的力度,让她连和他拉扯的机会都没有。
  莺然愣了下,听见他嗓音嘶哑低沉:“走开。”
  她心想他痛得难受才这样,她以前难受时也会控制不住对徐离陵发脾气的。
  她重又去扶他,“是咒印发作了?我要怎样帮你?”
  徐离陵发笑,翻过身来盯着她:“帮我?”
  黑暗中,他满身咒印本就形如邪鬼。
  他的双眼,也真如她直觉的那样,不是正常时的颜色。
  他左眼瞳泛着莹透的金,眼白却被污浊,半只眼球都染上浓黑的浊雾。
  右眼则已完全被刻上咒印,眼白漆黑如渊,眼瞳如血,泛出诡异猩红。
  饶是莺然,这一刹那也被吓得僵住,瞳孔收缩。
  徐离陵扯唇,嘴角漫开讥嘲,翻回身去不再管她。
  他双唇紧抿,一声不吭,好似毫无异常。唯有不断渗出的血迹能证明,咒印反噬仍未停止。
  莺然回过神来,问:“怎样帮你?”
  徐离陵:“睡你的去。”
  他嗓音乍听平静带讽。唯有仔细听,才能发觉他的尾音因疼痛而无法自制地轻颤。
  可她前两晚对此毫无察觉,还以为他真的好了。
  莺然握住他的手,温声道:“我白日同你说笑呢,我没有嫌你碍眼。”
  徐离陵不吭声。
  莺然突然有些后悔,白日为何要同他拌嘴。又恼他因她说笑他跟她较真,还同她耍脾气。
  她有些急:“我真没有。”
  徐离陵仍不说话。
  这脾气跟千年后的徐离陵一个样儿,和她吵了架,不是不说话,就是阴阳怪气。
  莺然气得想拧他一把,又深知他此刻身上的痛有多煎熬。
  她既心疼他这副模样,又气他,连声道:“我真没有……你要我怎样说才肯信我……你要同我生气,等反噬过去再生就是。何必这时候赌气,还不是痛你自己?”
  “是没有办法缓解吗?”
  “还是如何?你说话呀。”
  莺然急了,手臂撑在他身侧,伏在他身上看了他会儿,猛地低头,亲了他右眼一下。
  他身子一僵,睁眼看她:“你做什么?”
  莺然:“我都说了我不嫌你,你跟我耍什么脾气?”
  她知道,他从不在意皮相美丑。他眼下在意的,是这咒印所代表的意义。
  那对他来说或许是连痛都能掩盖的绝望、是至亲的背叛。
  莺然低头,轻轻地在他眼上又落一吻:“我原是想明天天亮和你道歉的。”
  徐离陵眼睫颤了颤:“不必道歉。”
  莺然:“你还跟我生气?”
  徐离陵:“不生。”
  莺然唇畔漫开笑意:“身上还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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