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9章

  他有许多的苦衷,许多的不得不为。
  是他的运道不好,是命在逼他。
  他有如此多的迫不得已,当然也认为舟多慈会和他一样的,迫不得已的,变为一个屠戮生灵的魔头。
  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心高气傲的舟小公子堕魔之后,只杀了一个人。
  是他自己。
  “卑怯!”回忆到这一点时,舟天阳的瞳孔微微颤动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竟也暴露出一分恐惧来。舟天阳几乎是情绪激烈地训斥他,“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胆小如鼠——竟在最后自戕!毁了,一切都毁了!你知不知道你死后,违反了预言,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舟天阳脸上的碎肉都跟着颤动起来,血泪横流,“天道崩塌,万物无光!”
  那日所见之景,是毕生无法忘怀的可怖之景,直到现在都深深铭刻在舟天阳的灵魂记忆中,本能地感到颤栗。
  其实后面发生了什么,舟天阳的记忆被强行磨灭了。他只记得很痛苦,在痛苦中死去,然后被赋予了第二世。
  舟天阳的喉咙滚动着,“这是你的第二世,也是我的第二世。”
  “你还意识不到吗?本该天地倾颓,生灵尽灭,可是祂、祂给了我们第二次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舟天阳颤栗着,他对着我,第一次露出了哀求的神色来。
  “我保留着记忆,却也承受着上一次失败的惩罚——每时每刻、剧痛缠身!让我无暇顾及其它,可我为了万物苍生,为了活着,只得去行动,前世的路子走不通,我孤注一掷放出魔物,和它们签订契约屠戮西渊,自毁名声,难道是我想的吗?只是为了倒逼你走上正常的轨迹!……可是错了,不知从哪一步开始就错了,我无法回头了。”
  “这是最后的希望。”
  舟天阳的手,似乎是想触碰我,却被我一剑斩落。他却不觉异样疼痛,只紧紧盯着我:“我没有办法了,只能将你召进这片幻境当中,不得不、不得不将一切都告诉你。这次我毫无隐瞒,一切真相都告诉你了,舟多慈……你必须选择,难道你还想重蹈覆辙,让这世间再毁灭一次吗?”
  漆黑的眼睫垂拢着,我神色极为安静,忽然间轻笑了一下。苍白皮肤下,那一点殷红弯起极为晃眼,似桃花初绽,艷丽惊人。
  我轻声问他:“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按照预言中成为屠戮一方的魔头,然后被舟微漪斩杀,那么天道就会崩塌毁灭?为了修真界着想,我需得配合你?”
  舟天阳几乎是立时回应:“没错……纵使那些人,或许不知晓你付出了什么,但你永远是无名英雄。”
  “我不相信。”
  舟天阳那一点不慎暴露出来的欣喜,僵在了脸上。
  在一瞬的凝滞后,舟天阳才意识到自己的信誉有多低,尤其他先前用类似的方法设计了婴九,就更显得不可信。
  “……我的确说过许多慌话,但这一次是真的,绝无隐瞒。”
  他死死盯着我,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可以立天道誓言!你也可以用术法探查我的记忆,查我说的是真是假!这里是婴九创造的幻境,我剖析自己的记忆,没有弄虚作假的可能——”
  “不必了。”我的语气很轻,“我知道你把你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我,一切如实,可那只是你所看见的。”
  “所谓的预知、惩罚……我一个字都不信。”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其实我的阈值很低,这么轻微一虐也觉得好难过[可怜]没事的阿慈宝宝快苦尽甘来了…![可怜]
  第398章 斩妖邪(下)
  舟天阳看着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只怪物。
  可我心绪毫无波澜,高高在上。浓密睫羽覆盖而下,目光里晃动的一点水光似带有一丝垂怜般,但真正探寻,便会发现那全是某种冷情的戏谑和漠视。
  “我早说过这一切……”我轻声道,“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句话带来的刺激性是可想而知的,舟天阳几乎快疯了。他目眦尽裂想要扑过来,只是仍无法触碰我分毫,只让剑尖更没入他快四分五裂的身躯当中。
  “你知道什么!”尖利的声音在嘶吼,“什么叫我咎由自取?我也没得选,我只是被‘祂’选中了,一步步逼至台前,成为了唯一的牺牲品!我沦落成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难道是我想的吗,舟多慈——”
  我飞快闭了闭眼。
  “够了!”
  我对于眼前的“舟天阳”其实毫无谈话说教的欲.望,只是听见他喊我的名字时,还是有一星烈火在内心簇地被点燃。
  “……狗。”
  我忽地开口,说的却像是与现在情况风牛马不相及的词汇,舟天阳一怔,以为是我在辱骂他,正要发癫时,我继续道:“你视为真心玩伴的那条黄狗。”
  “你被那名炼气弟子欺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无可指摘。可这世间万物都有一把称,一个度,超过界限便会失控,难以再掌握,也需要你为此付出多余代价。哪怕从一开始来看,这对你并不公平。”
  “你得势后,让黄狗撕咬那名炼气弟子取乐——‘舟天阳’,狗并不知晓人世善恶,不知晓它与炼气弟子孰强孰弱,它的一切都是你教导的,只知道它撕咬那人,会让你这个主人高兴。你当时修炼失意,迁怒手下,侍童畏你如虎,对着你的狗亦不敢多加管束。狗在四处游荡,见到那名炼气弟子便上前撕咬,一如往常,一如你教导过的那样。”
  “那名炼气弟子并非纯良,甚至可以说是擅欺凌弱小,欺善怕恶。狗上前挑衅他,你又不在身旁震慑,他如何会不下手?”
  “你不在意他,自认有金丹名头,便可让他任你摆布揉搓,哪怕是你的狗也不敢反抗。你可忘了,当年你弱小被欺凌时,亦有反攻之心。‘舟天阳’,不仅是狗会咬人,人也同样会。”
  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话,我只觉得喉咙都有些干涩,但仍然紧盯着舟天阳,神色讽刺,继续道:“黄狗会出事,只是或早或晚,等一个时机罢了。那炼气弟子是最大的凶手,不错。可你一举一动,也在暗中推动,分明是人祸,又如何算得上天意要给你的惩罚?”
  舟天阳一时哑然无声,只是双目泛着猩红,看着我,好似要从我脸上叼下一块肉来。
  “而第二件预言的……惩罚。”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道理你应当懂。亲手做下的事,又如何能抹灭的无踪无迹?你暴怒下杀了同族,毁尸灭迹,此事便无回转之地。又屠戮灭口身旁手下,这一桩桩血债,都是挂在你身上的。”
  我面无表情道:“若一辈子隐姓埋名,或许不会为人察觉这桩血案。只你加入宗门,获取了唯一飞升大世界的内门弟子名额,掌门亦非神人,亦有私心,当然会探查你的过往。你若平生清白,众目睽睽下他也难凭空捏造构陷——可你偏偏你不那么清白。”
  “你似乎认为,是因为违背了预言,才会遭受被挚友背叛的惩罚。可你的挚友从来没变过,他只是在法理与私情中,选择了忽略与你的私情。那一小侍童被你残害毁容、害死胞兄,可谓家破人亡,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不会、不能找你报仇?难道身份低微者,便该无声吗?就算那日,不是你义弟为其申冤,也会有其他人。你被废去修为受罚一事,从来也怨不得其他人。”
  我极为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嘲讽似的挑衅,只是眼底寂静冷清,没有一丝额外的情绪:“更怨不得所谓的……天罚。”
  “你义弟若当真心性阴险,毫无情分;又为何在你逃跑后无人前来抓捕,你的奶娘留在宗门也能安稳度日,甚至,还有人特意送她许多修炼丹药?小门派的修炼资源惯来紧缺,为何会给一名凡人、还是为逃犯奶娘的凡人?义弟对你尚有情义,只是你毫不容情。”
  “这些事分明由你在后推波助澜,分明为你亲手所为——便如你的奶娘是你亲手所杀一样。你却能如此理所应当地将之归咎于预言和失败的惩罚,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命!”
  我一步步向前,剑锋也一步步向前。舟天阳畏缩了,他像是此时才知晓恐惧滋味,拼命向后挣扎退缩。
  “你说母亲是因违反预言而死,可她分明是被你残害灭口。”
  “你说我不自戕,世道便会崩溃,生灵俱灭。我舟多慈何德何能,能左右天道,能成全圣人?我不信我能救世,就如同我不信我能灭世一般。如果前世当真万物崩塌,也只能说明——三千世界,气数已尽。”
  胸腔中被点燃的一星烈焰,终于烧进了我眼底。
  “不。”舟天阳的嗓子里挤出尖锐的、像是最后崩溃的哀鸣,“不、不对!你在胡言乱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就是命数,是我的、是他们的命数——”
  我低头望他,正眼端详,很深刻地看了他一眼。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在我生命当中布下诸多荆棘,让我暗中恐惧、不安的存在,也只不过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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