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河边坐在几个身穿短褐的年轻人,正是被安排在驻地内的几个兵丁。
刘昀刚走过去,就听见几个人在起哄。
“高顺,你真是不知好歹。我们不过是被抛弃的杂兵,借着张从事的光投奔到此地。当地的长官能收容我们,已是万幸。他们给吃给喝,于我们有大恩,你怎么还敢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
“正是。若是无人收留,无人给粮,我们迟早饿死。如今你有的吃有的住,什么活都没做,怎么敢向长吏提要求,让他提前为你发放月饷?当真厚颜。”
“你们几个住口。高小郎家中尚有亲人,与我们这些孑然一身的荡子不一样。他讨月饷是为了养活家人,不是因为贪念。”
有看不过眼的人出来劝阻,被起哄者一把推开。
“你倒说得轻巧。高顺如此行径,若是惹恼了长官,把我们一并赶了出去,那该如何是好?”
“呵。说到底,你们不过是怕自己受到牵连,装的什么大义凛然?竟然还指责高小郎不记恩情,难道你们就记得了?”
“我们总不会像高顺一样,生出非分之想,向收留我们的长官提出如此可笑的要求。他当自己是什么人,人家皇亲贵胄,还真非得让你留下不可?简直不知轻重!”
“是极,是极。如今外头乱成这样,你就算讨到粮,又如何能送到家里去?还不是要亲自走一遭,或者劳烦郡吏替你安排?真把自己当贵人了——想来就来,想如何就如何。”
……
几人吵得不可开交,唯独话题中心的少年,始终沉默,一声不吭地抗下所有指责。
见挡在身前的战友仍想替自己说话,高顺拉住他的衣袂,朝他摇了摇头。
吵嚷中,众人突然听到沉重的落水声,悚然一惊,纷纷回头,发现是一位束发少年在往河里……打水漂。
几个吵得最欢的人无语至极,其中一人不客气地喊:
“喂,小子,没看到我们在吵架?”
刘昀继续往河里丢石子,轻飘飘地扫了他们一眼:“看到了,那又如何。”
质问的那人一哽,竟被问住。
挑了一个表面相对平整的石子,刘昀拿手掂了掂,调整好角度,用力一丢。
石子一碰到水,就轻轻弹起,如同掌握轻功水上漂的侠士,在水面狂飙二十多个水花,冲出了一条白色的水线。
所有少年人都不由将嘴张成“o”字,惊异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年龄的少年,最容易被壮观的场景引去所有注意力。他们忘了刚才的口角,纷纷跑到河边,观看刘昀的水漂秀。
唯独高顺留在原地,匆忙地看了刘昀一眼,借着这个机会快步离开。
刘昀不是双方当事人,不好对两边的言行做出评价。
只不过,利己之心,人皆有之。这些少年人的攻讦,并非出于恶意针对,而是因为与高顺立场不同,担心被他的行为连累,这才联起手来,对他愤然指责。
因此,刘昀没有贸然插手,而是选了一个出其不意的方式,短暂地替高顺解了围。
“这也太厉害了,怎么做到的!”
河边的几人,都是不到二十岁的束发少年,和刘昀年龄相仿,正是争强好动的时候。
“这个简单,”见高顺已经离开,刘昀停下手中的动作,捏着石子,向他们传授打水漂的技巧,“首先,用中指垫在石子的底部,用拇指压在顶上……”
等讲述完毕,趁着众少年兴致勃勃地投入练习,刘昀找了个理由,及时闪人。
在驻地附近绕了一大圈,他才找到高顺。
那是靠近驻地北面的一处院落,高顺正蹲在土墙旁,一点一点地拔除野草。
刘昀上个月来过这,依稀记得这个位置长满了巢菜——也就是后世的野豌豆,一种长得很快的野草。因为这个位置地处偏僻,放眼尽是荒地,便一直没让人处理。
没想到只十几天的功夫,墙角的野草就差不多被清除完毕。原本充满荒芜气息的院墙,此时整洁了不少。墙上的青苔被扫荡得一干二净,墙面似被人用水刷过,濯濯而清爽。
刘昀不由将目光投向那个正在认真拔草的少年。
难道,这些都是他做的?
或许是出于天生的警觉,高顺动作微顿,抬头,不偏不倚地对上他的目光。
发现是刘昀,高顺抿了抿发干的唇:“你有何事?”
刘昀注意到他的动作,解下腰间的水囊,向前一抛。
“润润口。”
高顺下意识接过,扫了一眼,没有打开:“你……是当地的属官?找我来,可是为了‘预支月饷’一事?”
“算是。我只是过来随意瞧瞧,无意间听到你们的对话,所以来找你聊聊。”刘昀见他防备心很强,没有继续靠近,维持着十丈的安全距离,“阳夏长史并非不通人情之人,只要你有合理的原因,他会酌情通融。”
高顺沉默片刻:“并无殊异之处。只因乡井连年歉收,我忧心家中老小,想送一些口粮回去。”
依照原来的计划,他加入将军府的募兵,只需要月余就能获得饷粮,解家中的燃眉之急。岂料雒阳忽然发生兵变,他们这些新募来的兵丁都成了弃子,又在途中耽搁了两个月之久。他心中实在焦灼,只得硬着头皮,向长吏提出“预支月饷”的要求。
“准了。”
见高顺蓦然抬头,刘昀接着道,
“只是,赏罚不可无章,规程不可偏私。若为你一人破例,只怕对其他人不公,亦会引人生怨。”
高顺若有所思:“属官的意思是?”
“每个人都可预支月饷,但只可预支一个月的份额,而且,需得纳息十一。”
纳息十一,即交纳十分之一的利息。
不管是出于公平还是出于其他,都不可以让一个人享受特例。如果要开预支月薪的先河,就等于向所有人敞开这个窗口。到那时,会有不少心思各异的人,借着各种理由预支饷银,岂不就乱了套?
用利息当门槛,正好解决这个隐患。如此一来,这个新行的政策,与其说是预支工资,倒不如说是官方贷款。
谁都有手头紧的时候,没关系,官方贷款帮你忙。本钱从下个月工资扣,还要上交百分之十的利息。
汉朝的法定年利是百分之二十。设置百分之十的利息,不算高也不算低,正好能卡住一些想占便宜的人。
至于会不会有人不断借款当老赖……在户籍与前程都被陈国捏在手里的前提下,这种头铁的作死娃应该极少。
略微一想,高顺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他连忙起身,郑重一揖,向刘昀道谢。
刘昀摆手:“在练兵之余,你们也可向长官汇报,参与屯田与城建——当然,这些都会另发工钱,不会让你们白白出力。”
高顺沉寂的眼中泛起阵阵波澜,他动了动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正准备离开,刘昀忽然止住脚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蔡侯纸包好的方块,丢给高顺。
高顺再次下意识接住:“这是?”
“石蜜,见面礼。”
石蜜,东汉时期的蔗糖。当然,他拿出的石蜜可不是西域进贡的,而是本土经过改良制造出的原始蔗糖。
“这太贵重了——”
高顺只觉得手中之物重逾千金,显然不愿意收下。
这个年代的饴糖虽然已入寻常百姓家,但也不是时常能吃上的东西,更遑论那“远国贡储”的石蜜。
“还有你的水囊——”
见高顺向自己疾跑而来,急着将两样东西还给自己,刘昀转头离开,不忘往身后挥手。
“一点小食罢了,大家都有,不用还。”
跑出一大段路,他再次回头,朝身后喊,
“甜的东西能让人心情愉悦,你不妨尝一尝。”
高顺全力追赶,竟然没能赶上对方,不禁愕然。
他愣愣地望着手中的两件物品,缓缓收紧双手。
……
刘昀回到陈县,刚踏入家门,就收到母亲大人的传唤。
“你姨母来信,让你去她那小住几日。”
接过信件,刘昀一目十行,忽然注意到一个让他默然的华点。
他记得姨母嫁的那户人家姓陈。信件中提到的长文……陈长文,等等,这不是陈群的字吗?
第5章第 5 章
要问他怎么记得陈群的字?
人在三国飘,哪能不挨刀……不是,是说既然穿到三国,自带“在线图书馆”的金手指,那就一定会把《三国》反复读熟。
看得多了,别说陈群这些名人的字,就连曹操生了几个儿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刘昀一直知道他有个表哥,生在颍川陈家,小名叫阿宝,但因为东汉时期很少有人直呼本名,便一直不知道表哥的大名。
如今表哥成年加冠,取了表字,他才通过蛛丝马迹,确认表哥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