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并不是自己相识的人的葬礼,季修白站在不远处,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靠近。他仿佛是误闯入别人的悲剧现场的旁观者,又偏偏无法移开眼睛。
一个灰发苍白的老太太蹲在墓穴前,手抖得无法平稳扶着石碑,她嘴里喃喃地念着:“绒绒啊,我在这呢,奶奶在这呢……”,那声音像是夜里小孩发烧时长辈的低语,哽咽到破碎。
一个穿着廉价旧西装的中年男人则弯下腰,颤巍巍地从殡仪袋里取出一个被反复擦拭过的白瓷骨灰盒。他动作格外小心,仿佛那不是灰,而是尚有余温的孩子本身。
骨灰盒被缓缓放入墓穴中时,老太太一下子瘫倒在地,失声痛哭。王叔则站着不动,双手紧握,喉咙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只发出短促的喘声。
有人递来白纸花,放进墓穴;有人开始往里铲土,沙沙声掩盖了一切语言。
季修白僵站在一棵香樟树后,用力去看墓碑,上面只写着:
王绒之墓
2017- 2025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骚动从远处传来。
他下意识地抬头,便看见有几个人微微侧身让开。一道身影从斜坡上走来,穿着一件裁剪极好的黑色衬衫,领口微微扬起,头发比从前长了一些,仔细地上了发蜡,整齐而有型,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得近乎苛刻,透着一丝冷感与自控的锋利。脚步沉稳却带着隐隐的疲惫感,面无表情地走了下来。
季修白睁大了眼睛:贺易凡。
是真的。
他一步步穿过人群,来到墓穴前,沉默站定。风吹起他衬衫的衣角,整个人像是从深夜的雨里走出来的。
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人打招呼,甚至连王叔都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就转身为他让开了位置。
贺易凡低头望着墓穴,目光深沉如海。他没有哭,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一只粉色发夹,很旧了,边角掉漆,却被擦得很干净。
他弯下身,把它轻轻放进泥土里,正好落在骨灰盒旁边。
季修白远远地看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原来的贺易凡了。
不是那个在他耳边小声说“那我就不能怕黑嘛”,会眼睛亮晶晶地问“我做的土豆牛腩好不好吃”的贺易凡;不是那个站在明亮办公室角落里、为一句夸奖红了耳根的贺易凡。
这个站在墓地前、眼神静默到极致的男人,是一个已经从死亡边缘归来、且决意不再倒下的人。
而他还活着。
这一个事实,忽然压得季修白后背一阵发麻。他想冲过去,但双脚像钉进了地里。
贺易凡对着王叔耳语了一句什么,随即安静地转身离开,身后两个人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如同一条黑色的尾巴。
那身影渐渐模糊,几乎要消失在阴沉的天色中。
季修白咬紧牙关,终于挣脱了沉默的束缚,拼尽全力向前冲去。
“贺总!”他的声音在湿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耳的裂痕。
贺易凡身后的两名保镖瞬间警觉,迅速转身挡在季修白面前,手臂如墙一般阻挡了他的去路。季修白被推得踉跄,但他抓住了贺易凡衬衫袖口的边缘,指尖攥紧那片布料,死也不要放手。
“不好意思贺总,”一个保镖低声带着歉意地说,试图将季修白从贺易凡身边拉开,却被季修白死死抵抗。
季修白剧烈喘息着,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这一年多来,他在无数个孤独夜晚里反复想象的面孔,如今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却已不是昔日那个清朗温柔的贺易凡。
贺易凡的眼眸深沉,疲惫的双眼皮划出一道阴影,锐利得令人心惊,仿佛一把锋利的刀刃,让人不敢靠近。那锐利的目光同样射向季修白,冰冷且生人勿近。
贺易凡右手缓缓抬起,一点点地掰开季修白紧抓着的手指,轻轻一推,将他的手向后甩开,同时冷漠地后退了一步。
季修白的心猛地被撕裂,那份本应激荡心底的重逢喜悦在这一瞬间骤然消退,变得凄凉又痛楚。他微微张开嘴,眼神里满是困惑与不解。
贺易凡却没有与他对视,沉声吩咐身后的保镖:“没关系,他认错人了,走吧。”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寒流,彻底浇灭了季修白胸中最后一丝温热的希望。他惊愕地愣在那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又向前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天空开始下起雨来,一颗硕大冰冷的雨点砸在了季修白脸颊上。
他下意识地仰起头,任凭雨水顺着额头滑落,伸出手指,轻轻接住一颗落下的雨滴。
抬头望去,天色灰蒙蒙一片,雨雾弥漫,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
余光里,他看到贺易凡的脚步在石板路上微微顿了顿。
但仅仅一秒钟后,贺易凡又坚定地迈开步子,在身后的保镖为他撑起黑色的雨伞中上了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车子。
季修白站在雨中,任凭雨水打湿衣襟,终究没有等到贺易凡回头。
第51章遍寻不到你
◎无声的守护◎
季修白演出的前两天,医院已经多次就他母亲的病情下了病危通知,但何晚英不愧是一个人能把孩子拉扯大的女强人,说熬就真的熬了过来。
在季修白离开霖海去参加比赛的前一个晚上,何晚英靠在床头,像小时候那样抱了抱季修白:“妈一定等你演出完了再走。”
到这个阶段,他们已经不再忌讳谈论生死了——再忌讳就有些可笑了。
季修白听着心里发堵,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只能点点头。
“你爸走的时候是你第一次参加省级的演出,妈比他强,妈这个是全国级别的,”,何晚英笑了,目光落到窗边那盆花上,细碎的、小小的黄色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着幼鸟鸟羽一样的毛绒质感,“我到时候跟你爸去讲讲你的舞,我文采好,会形容。”
何晚英握住季修白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这么一说得亏是我走在后头,你爸是个闷葫芦,什么也说不清楚,要是让他形容你这舞跳的怎么样可是难为死他了。”
季修白还是笑,眼眶发酸,视线有点模糊,一股滚烫的气流哽在喉咙口,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何晚英的手瘦而肿胀,依然有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季修白贪婪地感受着那丝温暖,好想求妈妈不要离开自己,自己真的不想一个人,但是这种幼稚的要求根本说不出口。
季修白抱住妈妈,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暑假,他和妈妈窝在家里,看怎么也看不腻的电视剧,饿了之后就一起去厨房:何晚英负责做饭,他负责捣乱;再往前,想到了初中第一次上寄宿学校时候的事情,晚自习时盯着一道小明和父母散步的向量题发了好久的呆……
说起来他一直都很害怕孤独,但是朋友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父母也终于不能再守护他了,到最后,他还是一个人。
————
比赛当天,临近出场。
季修白靠在后台的化妆镜前,轻轻闭着眼。他的眼线勾得极细,睫毛向上扬着,一如既往的干净与克制。指尖隐隐发冷,却控制得住,不至于颤抖。
他在心里默数节拍,像无数次排练那样调整呼吸。音乐的旋律早已刻进骨血,闭上眼也能看见节拍一下一下跳动的形状。
外面,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响起,掌声潮水般推涌而来。
“下面是参赛曲目——《望山》。”
他睁开眼,站起身,整了整系在手腕处的金线流苏。灯光像海水一样从地板那头推来,沿着红毯滑入他的脚边。舞台就在前面,安静又空旷,像一口灌满了金光的井。
聚光灯落下时,季修白的身影站在中央,宛如一柄刚从剑鞘中拔出的细刃,冷冽而光洁,锋芒掩在宁静中。
身后的背景帘缓缓落下,像一道逐渐展开的山脉剪影,乐声尚未响起,现场却已有压低的吸气声。
这是属于他的时刻,他知道的。
音乐开始,旋律自弦间泛起,第一段是引,脚下起步如风拂枝桠,细密却稳定;他腰背挺直,手指绵柔地拂过空气,像在唤起一段即将遗忘的梦。
评委席有人倾身而前。
从他踏上舞台的第一步起,他便知道这一舞会载入他自己的人生。每一拍都落在节奏的脊骨上,没有丝毫多余。他的身体比他自己更清楚要往哪儿去。
就连那几处高难的身翻动作,也完成得行云流水,转身时拉出一道清晰的剪影,投在背景帘上,好像山与人之间,真的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雾。
观众席里有人低呼,掌声还未到来,但空气已经躁动。
季修白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在脱离现实的“超脱”感之中,他又不由自主地分神去看台下观众。
他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