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纪觎看起来很不耐地抬眸看他。
程明凌亲了亲纪觎的眼睛,在他皱眉的瞬间开口:“不要再说伤人的话好不好。”
“你打得不疼。”少年弯着眼睛笑,但是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凝聚在他的下巴,落在纪觎的唇畔。
“但是你说的话会让我很疼。”
学校里、网吧后门、小院房间里……很多使程明凌无措到几乎想不到要怎么接的话茬,在当时让他惊慌而麻木,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升起伤心的情绪。
直到事了后,又不经意想起、反刍,刺得鲜血淋漓。
即使是现在,紧紧抱着纪觎,听着对方轻缓的呼吸,程明凌却还是有一种心脏抽痛,患得患失的感觉。
纪觎怔住了,看着程明凌颤着眼睫小声地指控。
然而,作为真正的受害者,他却连指控的时候都是这么温软,仿佛丝毫不因此责怪罪魁祸首。
这种顺从温吞的模样,使得纪觎要出口的话语堵在唇边出不来,最后回落在胸膛,变得更苦涩。
他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程明凌,我没教过你要反抗吗?”
在程明凌说起过去之后,纪觎努力地搜寻记忆,终于回想起曾经与他的交集。
在时间流转中反复回味记忆的过程,会使记忆褪色重组,晕染开棱角,于是所有片段都像是浸入了蜂蜜,蜷成棉絮,泛着柔光。
卷发少年的诉说轻描淡写,略去疼痛,掺杂了他对纪觎的主观崇拜。
但是在纪觎眼中自己却没有如此英勇。
……
初三上学期刚开始没多久,纪觎收到了来自那对父母的短信。
无关学业、无关生活,更没有丝毫嘘寒问暖,而是冷淡的一句话。
——小念要读私立高中,学费比较贵,我们打算把老房子卖掉。
他们的话语没有丝毫商量和反对的余地,只是向纪觎下达通知而已。
在这对父母眼中,纪觎这个叛逆的,和他们并不亲近的儿子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不仅侵占弟弟的资源,还因为嫉妒,恶意在老人那里诽谤纪念,使得老太太不远万里将他们骂了一顿,把纪觎接走。
他们因此遭受了一段时间来自邻居的流言蜚语,于是对纪觎愈发厌恶痛恨,连带着恨上将他带走的老太太。
连续三年对两人充耳不闻,甚至中断了生活费的供给。
这对父母想要用这种手段迫使纪觎低头,但是没能取得成效。
因为南城虽然只是他们口中经济水平一般,师资力量不突出的小城市,但对纪觎来说,却比那对父母所谓的都市精英的生活更加轻松。
即使日子很苦,他需要想方设法地攒生活费,也很快乐。
但就这么点快乐,在那对父母眼中都是需要剥夺的。
于是他们拍板直接拍掉了老房子,并只是在买家上门的前几天,对纪觎和老太太下达通知。
程明凌遇到纪觎的那日,便是他刚接收到消息,要赶回去找老太太的时候。
少年急匆匆地穿梭过街道,为了抄近路选择了一条不常走的巷子,遇到了挡路的酒鬼和浑身是血可怜兮兮的小孩。
本就烦躁,纪觎干脆地把小孩护在身后,而后上手揍人。
等发泄完火气之后,意外从小孩口中得知这竟然是对方的父亲,于是他当即又怒了,将人再次痛殴了一顿。
等即将离开时,纪觎发现自己的衣摆被小孩攥着,对方满手的血把他衣摆染得发红。
行色匆匆的纪觎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身上同样穿着二中的校服。
面对同校的学生、同样受到亲人侵害的小孩,他难得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怜悯,竟也放慢了脚步,做下简短的交流。
他教导小孩需要反抗。
“他们欺软怕硬。”纪觎想着那对父母,他们对他和老太太施加的压力,和对上级的谄媚在他眼中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一边掏出手机托人买车票,一边告诉程明凌:“你认为他是巍峨的山,他就会投下阴影。但是当你无所畏惧,学会反抗,他们就会畏惧你了。”
纪觎给老太太发去不要担心的消息,在心中计算发车时间。
行程时间尚且充裕,他便笑了笑,摸了摸仰望自己的人的头发,将他乱翘的毛捋了捋:“反抗、逃离,离开他的阴影,你会发现,外面没有苦难。”
对方看起来有些懵,似懂非懂,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两个“可是……”。
呆呆的,像个小结巴。
可别真是结巴吧?会受到欺负的。
想到自己的亲身经历,向来寡言冷漠的纪觎难得这般有耐心,问了一嘴,确认对方不是真的结巴后,这才稍稍放松。
小孩睁着大眼睛,又问:“可是外面也有苦难呢?”
纪觎怔了怔。
实际上,他前面告诉对方的话语的确有些夸大。离开家庭的阴影之后,其实同样有需要面临的问题,最严峻的一道是温饱。
不过这对于已经摸爬滚打过的,目前的纪觎来说,已经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情。
“那也反抗。”他便挑眉,有些自信地说,“如果反抗不来,那就来找我好了。”
养个小孩而已,他能养好奶奶和自己,自然也能养好这个人。
小孩弯着眼睛说了好,询问他的名字。
纪觎随口答了,转而挥挥手离开。
接下来,纪觎抵达那对夫妻所在城市,拿着证据去他们公司故意闹事,成功使认为两人人品有问题的上级将他们开除。
而后他马不停蹄回到南城,带着老太太搬进拜托殷姐帮忙租的小院。
清扫院子、寻找更多挣钱的零工,日子越来越忙碌,当时玩笑般的许诺,在无人寻找后,便渐渐地随着连轴转的生活忘在了脑后。
——又意外地在这一日被许诺对象重新提及。
模糊的记忆便随着对方的诉说重新浮现。
纪觎印象里,当时的自己青涩又莽撞,说出的话没什么道理,甚至教唆小孩离开家庭的行为其实也有些冲动了。
好在程明凌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更大的伤害,看起来过得也不错。
他便佯装不曾记起当时的对话,不给对方更多的期待。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程明凌还是一副任他欺凌的软包子模样,又有些难忍,怀疑自己当时的话对方到底听没听全。
“反抗所有欺负你的人。”,纪觎掐着他的下巴,声音冷冰冰地,“当成耳边风吗?”
这下换成程明凌愣住了。
翕动的睫毛停住,眼睛微微睁大,浅棕色透着水光的眼眸直勾勾盯着纪觎,下一瞬间欣喜地道:“纪觎,原来你记得我!”
程明凌本来都已经不抱希望了。
在他看来,纪觎每天都很忙碌,与不同的人打交道,忘掉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是此刻,听到对方的话语,却油然而生一种欢欣的情绪。
就像是确认了自己在对方的眼中也很特殊一样,他的尾音都是上扬的,爬起来撑着纪觎胸膛重复:“你记得我。”
纪觎被柔软的手指按着胸口的位置,眉头微蹙着,耳后有点红。
对方没意识到按到了什么,但是他有感觉,便不动声色地钳住程明凌手腕挪了点位置,语气淡淡地道:“不要转移话题。”
在反抗伤害自己的人这件事上,程明凌实在太不成熟了。
纪觎默默地想着,却听到耳边响起对方平和的声音:“反抗你么?”
程明凌轻轻地将脑袋贴在纪觎的胸膛上,聆听对方的心跳从舒缓慢慢地加速,变得有点快了。
“可是纪觎。”他说,“你没有欺负我呀。”
程明凌追逐,获得纪觎的注视。
在贪婪地想要更进一步时惊扰到对方,以至于得到纪觎退后与慌不择言的话语。
但这对他来说是情理之中。
毕竟是他想尽办法,打破了纪觎的日常,企图影响纪觎的生活,改变他的习惯,拽着他和自己一同回到正常的轨道。
这些都是程明凌甘愿去做的事情。
他早有准备,也愿意承受带来的后果,对于所有可能的难过都甘之如饴,并不觉得这是伤害。
纪觎的心跳漏了一拍。
程明凌察觉到了,戳了戳他的胸膛。
他说:“纪觎,你的心脏因为我而跳动。”因为他的倾诉加速,因为他的否认迟缓。
“……”
纪觎开始尝试操纵心跳,未果,只能冷着脸注视他。
程明凌像是想笑,但是在他深邃眼眸的压迫下没真的笑出声,只依附上来:“你打我、骂我,在我看来都不是欺负我。”
这话听着像是什么受虐狂似的,纪觎的眉头又开始蹙起来了。
“你有毛病?”他终究忍不住匪夷所思地觑程明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