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暮色如墨,将乌云揉碎成浓稠的灰纱。
低垂的云层层层叠叠地下压,闷热的空气里仿佛凝着一层水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潮气。
下一瞬间,毫无预兆地,暴雨如注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砸落,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瞬间在巷子里拉起了密不透风的雨帘。
积水顺着高低不平的砖瓦蜿蜒流淌,敲打在随处可见的塑料袋上。
摩托车灯在雨幕中晕开明亮的光晕,将骑手的暗影拉得极长。
车轮碾过水坑溅起半人高的水花,风裹着雨水斜斜刺来,浸透的衣物紧贴在身上,寒意顺着脊背一寸寸蔓延。
雨水敲打在安全帽上的动静很沉闷,像是在脑海里也下起了一场暴雨,使得系统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
纪觎干脆将帽子摘掉了,挂在后视镜上,凝神听着来自系统的播报声。
【前方路口左转……直行穿过路口……前方十米……】
操纵摩托车顺应着导航而行动,对于伴随着机械指路音而响起的恶人值消耗提醒充耳不闻,纪觎的视线沉凝地望着几乎要被雨幕隔绝的路面。
瓢泼大雨将他整个人都浸透了,水珠不断沿着他的眉骨滑落,淌过紧抿的唇瓣,在下巴与滑落的汗珠汇聚在一起。
【还有多远?】他的声音沙哑。
【马上就到了!】系统也很焦急,盯着极速消耗的恶人值,在心中疯狂计算还能支撑多久。
【100……90……】
冰冷的机械声还在响,系统眼睛瞪得像铜铃,在数字马上就要归零的瞬间,大喊:【到了!】
而在系统话音落下的瞬间,已然又拐过一个路口的纪觎看到了手中拿着断裂刀片,背靠着墙的卷发少年。
猩红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于暴雨的冲刷中倏尔变淡。
在油箱轰鸣声闯入这片街巷的瞬间,对方猛然抬头,湿漉漉眼睫下,饱含惊惧与戒备的双眼闯入纪觎眼中。
然后在看清他的瞬间,冷意化雪,变成湿漉漉一片。
纪觎拧动车把手,直直地冲撞进围拢在墙角企图从程明凌手中夺刀的一群人之中。
在他们瞳孔骤缩着避开的瞬间,揽着程明凌的腰肢,将他捞上了摩托车。
车头险之又险地蹭过墙面,迸发出刺耳尖锐的鸣响。
纪觎将手边的安全帽扣在了程明凌的脑袋上,合上面罩。
确认倾泻而下的暴雨在面罩形成水帘,模糊怀里的人的视线后,他回头看向那群尚且没能反应过来的混混。
下一刹,对准手中拿着剩下半截西瓜刀的身影,摩托车再次开始轰鸣。
撞击、惨叫声响起。
刀柄落地,精瘦男人捂着膝盖倒在地上,被碎裂的刀片剐过,哀嚎的嗓音惊跑路过街巷躲雨的野猫。
纪觎再一次加速。
雷电划过夜空,闪烁的银光照亮寸头男人幽深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
因为伤痕被截断的剑眉挑起,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不为周遭此起彼伏的哭喊声所动。
他的神情凶戾,拧着油门的动作干脆利落。
把少年按在怀里的力道却格外轻柔,隔着帽子捂住对方耳朵,将闹剧与之隔绝。
“别怕。”纪觎的声音贴着耳边,像是闷雷。
程明凌蜷在他的怀里。
分不清是外界的,还是胸腔又或者什么鸣响的震动声在传递,带来对方一遍又一遍的安抚。
反反复复地确认:“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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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臂绑着纱布,换了干净的衣服,脑袋上顶着毛巾的程明凌坐在板凳上,余光看着倚在墙角,浑身潮湿,抓着湿透的烟不停尝试点燃的寸头少年。
“纪觎。”
程明凌的声音饱含担忧。
“没事,不用管我。”纪觎的声音还有些哑。
此时他看起来很冷静,仿佛在街巷里时疯了一般轰鸣油箱,将那些混混一个个撞倒的人与他无关。
但是程明凌的目光却落在他发颤的指尖,在反复的欲言又止中,忍不住上前。
纪觎看着低头牵自己衣摆的人,眸光晦涩。
除却最开始,在后来的相处里,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在程明凌面前,他多少隐藏了些自己阴暗的一面,至少看起来不那么暴戾。
可是刚才,在那条昏暗的巷子里,他却差点失控了。
若不是程明凌竭力趴在他怀里呼喊,或许当时他的情绪上头,不会那么简单地放过那群人,会做出更恐怖的事情也不一定。
想起那些作恶多端的混混看着自己时惊恐万分,痛哭流涕的模样,纪觎忍不住伸手捏着程明凌的下巴抬起,想要看看是否有相似的神情。
但是抬到一半,他又迟疑了,为还没有打开的答案而犹豫不定。
程明凌却像是猜测到了他的想法,主动地抬起脸,素净的面庞凝望着他,眼里没有畏惧。
那双浅棕色的眼眸被雨水冲刷过,清亮莹润,满满当当倒映着纪觎的模样。
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你也去洗个澡好不好?不然会感冒的。”对方这么说,重点落在他的身体状况上,似乎没有因为被人持刀围堵而留下丝毫阴霾。
纪觎没有回答,而是隔着纱布摸了摸他的创口:“会感觉发热吗?”
万幸程明凌刚被那群人追堵到没多久,刀片也只在他小臂上留下不算深的痕迹,去诊所缝针之后,医生打了针破伤风便说没什么问题,只让后续注意发热症状。
“没感觉。”程明凌摇摇头。
他看着纪觎拧成一团的眉毛,安慰着笑笑:“那些人买的西瓜刀质量不是很好呢,我躲了一下,有一半劈在墙上,下一秒就断了。”
学霸发挥自己的语文功底凹成语:“薄如蝉翼,脆而不坚。‘咔嚓’一声碎掉后被我抢走,他们直接看傻眼了。”
对方说得绘声绘色,似乎这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表现。
纪觎捏着他裹满了创可贴的手指,声音低沉:“很得意?”
程明凌没说话了,歪着脑袋看他。
而问出这个问题的人其实心里很清楚,对方并不觉得得意,只是故意将当时的凶险一笔带过,好让他无需担心和自责。
可就是这样轻松不值一提的口吻,却像是沉重的铅石,缀顶的乌云,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纪觎有些无法想象,倘若那些人的刀质量更好些,倘若他开车的速度再慢些,倘若程明凌的运气没这么好……
这件事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寸头男生沉默着,眉眼低垂,手中的烟被揉碎,残渣簌簌掉落,潮湿的烟草味弥漫。
一只有些凉但又透着温热的手指握住了他抓着烟的手,动作轻柔地将攥成拳头的手心摊开。
掌心残留的烟草被一点点抹掉,粗糙有茧的手掌被对方缓慢地按揉安抚,不轻不重的力道传来,纪觎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别怕。”
程明凌抓着他的手,又捧着他的脸,声音轻轻地:“我没有事呀。”
纪觎感受到少年指腹沿着他侧脸摩挲的力道,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哄,柔和地摊开自己柔软的肚皮。
“不信你检查一下嘛,只有这几处伤而已。”
程明凌当真是觉得这么点伤口算不上什么,曾经遭遇家暴的时候,那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创痕比这多多了。
那时候根本没有人这么急切地、火急火燎地带他去包扎,他不也好好地吗?
纪觎能够猜测到程明凌的想法。
但是事情不能这么算。
习惯遭受苦难,习惯面对危险,并不是程明凌应该面临危险的理由。
明明他才是差点遭遇险境的受害者,现在却反过来安慰起带给他危险的罪魁祸首。
程明凌还在说话,像是担心纪觎不放心,还主动道:“真的,我以前受过的伤可比这……”
为了转移话题,甚至蠢笨到要把自己过去的伤口揭开给他看。
天真到丝毫不担心面前的人或许不那么善良,或许只会将他自揭伤疤的行为当做谈资。
——倾听你的伤口可以,那接下来呢?
他就不担心会遭遇更多伤害吗?
纪觎攥着他的手腕,捏住他的面庞,语气冷漠:“程明凌,我们只认识了不到两个月。”
只认识了这么短暂的时间,就敢毫无保留地打开自己。
胸腔不断有火气开始凝聚,纪觎盯着在自己手里显出红痕的面颊,望着男生不闪不避饱含信任的双眸,那股喘不上气的感觉越来越清晰。
比那天少年说有多少钱都愿意给他更沉重的情绪不断点火、在身体的每一处蔓延,变成一种爆裂的情绪。
“不到两个月而已,我们很熟吗?”
为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陌生人奉献自己,毫无保留地揭露自己,只为了让他不要感到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