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26节
沈未辰见李景风一脸惶然,眼眶通红,脸色只比自己好看不了多少,忽地一笑,正要调侃两句,又见他只着单衣,棉袄竟是扔在一旁,那青白面色说不得有几成是被冻的,便转而问道:“冷不冷?”
李景风见沈未辰略略抬手,指着地上棉袄,这才觉出身上冰冷,赶忙拾起棉袄披在肩上。还没来得及将棉袄穿好,他一低头又见沈未辰胸口衣襟大开,脸上一红,却是担心她冻着,又赶忙伸手帮她整理。
随着李景风动作,沈未辰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苍白的脸不禁也是一红,道:“你占我便宜呢!”
李景风忙放开手,红着脸道:“没这回事!”但他此刻心情激荡不已,却顾不上解释。
“开玩笑的。”沈未辰将棉袄拉紧,问道,“明不详呢?”
李景风一听这名字,又是一股气血上涌,咬着牙道:“走了……”
沈未辰这才安心,虚弱的点了点头。此时她也无力好奇昏迷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李景风见她重又将眼闭上,面如金纸,心知不能继续让她躺在这冰天雪地里,告罪一声,便将她打横抱起。
沈未辰重伤之下无力骑马,李景风只得将她放在身前,自己在身后驾马,沿路行去。那件棉袄终究还是披到了沈未辰身上,李景风只说自己不冷,沈未辰也未多言。过了会,扭过身来,将头靠在李景风胸口低声道:「我想歇会。」说完闭上眼,靠在李景风身上沉沉睡去。
李景风尽量拽着缰绳,按辔缓行,行出一段距离,忽见前方驰来一骑。只闻顾青裳喊道:“终于找着你们了!”话未说完,她已觉出不对,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忙策马向前,确认沈未辰只是睡去。这才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会这样?!”
※ ※ ※
“怎么了?”杨衍关心问道,“明兄弟伤势如何?”
营火摇曳,彭小丐正看着明不详的伤口。
“肚子上这一个洞若是再深个半寸,就是重伤,要是两寸就没救了。肩膀上被暗器贯穿,得休养许久。”彭小丐替明不详敷上金创药,包扎停当,接着道,“其他都是皮肉伤。胸口这一剑虽深,却也没伤到要害。”
他叹口气道:“我以为你这天赋得天独厚,没想这沈姑娘也是天之骄子,差不多的年纪,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多谢彭前辈。”明不详斜靠在一棵树旁。他们没找到住所,只得在野外露宿,天寒地冻,必须靠营火取暖。
彭小丐眉头一扬,忽地问道:“那些铁剑银卫怎会找来的?”
他这一问,顿时一片静默,过了好一会,明不详才问道:“前辈是问我?”
彭小丐点头道:“你这样的精细人,总不会在天水露出形迹吧?”
明不详摇摇头,过了会才道:“或许真是我引来的。”
杨衍讶异道:“明兄弟?!”
“我在天水城见到景风兄弟跟沈姑娘他们,我去见了沈姑娘,问了景风兄弟的事,希望景风兄弟今日别插手。”明不详道,“以景风兄弟的性格,定然会来帮忙。”
彭小丐点点头,又问道:“你不想他插手,又何必告知他们这件事?”
“我只是想问景风兄弟的近况,但他若知道我在附近,定然会找我,我自要沈姑娘替我保密。沈姑娘追问我保密的原因,不说清楚,沈姑娘未必会替我保密,谁知道……”
原来彭小丐与顾青裳躲过追兵,在会合处等杨衍等人,顾青裳将李景风所言明不详的恶行一一告知,彭小丐半信半疑,只觉匪夷所思,此时故意试探明不详。
明不详这番话却全无一句谎言,与顾青裳转述沈未辰的事情全然相符,但彭小丐疑心不去,又问道:“若你没露了形迹,铁剑银卫怎会找上?”
明不详默然半晌,这才道:“所以我才怀疑沈姑娘。”
杨衍“喔!”了一声,问道:“为什么怀疑沈姑娘?”
彭小丐道:“沈公子与顾姑娘在江西救了我们,沈姑娘也在战场上援手,若铁剑银卫是她引来,她图什么?”
明不详又沉默了好一会,道:“沈姑娘与顾姑娘是跟着景风兄弟来救我们的,为什么一开始只来了景风兄弟,她们却到得晚了一些?”
彭小丐道:“她们是衡山首徒跟青城大小姐,身份上多有不便。”
“景风兄弟也背着华山和嵩山的通缉,还有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状呢。”明不详道,“或许沈姑娘是想帮景风兄弟,但景风兄弟……还是给牵扯进来了。”
杨衍不解道:“什么意思?”
彭小丐却立时意会过来,沉声道:“是这样吗?”
杨衍急道:“我听不懂!你跟景风兄弟打成这样,又把沈姑娘伤成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明不详道:“沈姑娘是景风兄弟的心上人,这只是臆测,我不便多说。”
“李景风身上背着华山和嵩山的仇名状跟通缉,华山向来跟嵩山交好。”彭小丐道,“战场上我见那沈姑娘极是关心李景风,两人交情颇深。她一个青城大小姐,竟然为了一介平民冒险……这……嗯,只能说这景风兄弟定有过人之处,莫怪连三爷都看得上眼。”
杨衍昂然道:“当然,景风兄弟自然是好的,只是跟明兄弟有些误会。可这跟铁剑银卫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李景风知道了我们劫严三的事,告知了铁剑银卫,出面救了严三公子,那会怎样?”彭小丐问。
“景风兄弟不会干这种事!”杨衍断言道,“他不是这种人,绝对不是!”
“他或许不是,所以他知道消息,来通知我们了。”彭小丐沉吟道,“如果是沈姑娘通知的呢?你景风兄弟救了严三公子,这对华山是大恩,如果还顺便抓了我们两个,你说,这恩情能不能抵过嵩山的大罪?华山能继续通缉李景风吗?到时青城出个面,说和一下,是不是连嵩山派的通缉令跟仇名状也要一并撤去?”
杨衍惊道:“天叔,你的意思是,沈姑娘为了景风兄弟,通知了铁剑银卫?”他恍然大悟,“所以她告知景风兄弟,要景风兄弟来帮忙时,景风兄弟不但不帮华山,反而提醒我们逃走,却没想撞着了仇家,那狗娘养的饶长生!”
他细细想来,觉得甚是合理,又道:“因为景风兄弟不肯出卖我们,沈姑娘不得已,只好帮我们逃走,这蠢……”他本想骂沈未辰“这蠢娘们”,可想到她是李景风的心上人,显然又是为救李景风冒险,想来也是喜欢李景风的。他向来护短,自己既然与沈未辰无交情,她将自己出卖也不奇怪,当下对沈未辰也颇为“体谅”,后面两个字便没骂出口来。
彭小丐叹道:“沈姑娘毕竟是个姑娘,犯下些糊涂事也不奇怪。她哥在江西救过我们,也不用怪她。人,总是有些私心的。”
彭小丐还待要问,杨衍埋怨道:“天叔,明兄弟还伤着呢。”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休息吧。”
明不详缓缓闭上眼。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为了今日的试验,与沈未辰这番交手虽然伤得不重,凶险程度只怕还在武当一役之上。若不是沈未辰最后关头选了同归于尽,那一刀绝不能插得如此精确。
也不知休息了多久,彭小丐忽地睁开眼来,起身提刀道:“有人来了!”
没过多久,杨衍便听到马蹄声响,听声音最少有三四骑以上。不一会,只见六匹马向着他们远远奔来,杨衍忙也提刀戒备。
马至近前,一人跳下马来,拱手问道:“彭前辈安好?”
彭小丐见来人礼貌,似无敌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在下是夜榜的线。”那人道,“夜榜有请彭前辈移驾一谈。”
※ ※ ※
李景风三人的行李都丢在天水城外,一时也找不到地方采买。沈未辰失血过多,伤势沉重,好不容易找着一间破屋歇息,在屋内生了火,顾青裳替沈未辰疗伤,李景风在外面拾取柴火,等了许久,才见顾青裳出来。
李景风忙问沈未辰伤情,顾青裳道:“刀入小腹三寸,竟然完全避开要害。”顿了顿,有些感慨道,“这真是天大的运气。”
李景风却知这未必全是运气,更可能是明不详故意为之。
“那明不详实在匪夷所思。我真没想到,我们这一辈的人里还有人能比妹子功夫更好。”顾青裳叹道,“当真是妖孽。”
李景风不语,顾青裳觑他脸色难看,朝屋里使了个眼色道:“柴火我来拾,你去看看妹子。”
李景风赶忙进到屋中,只见沈未辰躺在炕上,正闭目养神,腰腹间伤口虽被顾青裳重又裹过,仍自渗血,看得李景风心下恻然不已。
沈未辰听到声响,睁看眼来,见李景风杵在门口不动,费力抬起手来,对他招了招。李景风忙走了过去,沈未辰拍拍炕沿,示意他坐下。
李景风犹豫片刻,挨着沈未辰坐下,沈未辰这才开口道:“这次吓着你了,抱歉。”
她甫一醒来,见李景风那般情状,就知此番吓他不轻,但彼时伤重无力,心思又是纷乱,此刻才顾上宽慰李景风。
李景风听沈未辰这么说,忙摆手道:“不是小妹的错,小妹不用向我道歉!”说着又是一个嗫嚅,咬了咬牙道,“是我没用。都是因为我,才害了你……”
“咱们这样道歉来道歉去,好像也不是个事。”沈未辰噗嗤一笑,道,“这样吧,你别怪我,也别怪自己,我俩就算扯平了。”
这算哪门子的扯平?李景风心中苦笑。他哪里听不出来沈未辰是想安慰他,可此事的确因他而起,明不详虽才是事主,但沈未辰着实是被他牵累,他如何能不当回事?
可他也不愿让伤重的沈未辰为他多费心神,当即点头道:“好。”
“可不能只是嘴上说好。”沈未辰笑道,“得心里也好。”
“我心里哪好得起来。”李景风默默想着。沈未辰见他仍是面色郁郁,知道言语宽慰无用,非得解开心结才行,想了想,问道:“那明不详究竟为何突然发难?你说是因为你,这又是何缘故?”
事发至此,李景风心神仍未完全平复下来,尚未将来龙去脉仔细想过。此时听沈未辰问起,他才收敛心神,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沈未辰听完,蹙眉道:“他说什么佛,我想……他或许别有用意。我佛经研读不多,猜不透,等回去后问我哥,哥哥懂得多,或者问谢先生,也能弄清。”
李景风点点头,沈未辰又道:“可他为何杀我又救我,这理由我却是能猜到一二。”
这一点李景风本是百思不解,听沈未辰这么一说,忙问理由。沈未辰将她被明不详一指弹中,闭气假死一事说了,接着说道:“我当时那样,你若坚决报仇,杀了杨衍,说不定他立刻暴起发难,反而将你打伤,那时你就误了救我时机,假死也成真死了,他再说出此节,只怕你比死还难过。”
李景风此时方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顿觉十分可能。不禁沁出一身冷汗。沈未辰沉思半晌,又道:“我猜明不详当时没昏,只是假装而已。”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的功夫本伤不了他,他会被我伤到,是因为见着杨兄弟,所以只守不攻。我当时昏了头,竟没想到这层。”一经点通,他倏然一惊,细细想来,更觉心惊不已,迟疑道,“我……我觉得他不会眼看着杨兄弟死,他……他还想害杨兄弟。”
沈未辰道:“我想也是。但若你决心要杀杨兄弟,杨兄弟却被他所救,你再说他什么坏话,杨兄弟自也不会信了。”
李景风咬牙道:“这人好歹毒的心肠!”
沈未辰见李景风这般咬牙切齿,神情终是活络了一些,有心再活络气氛,笑道:“说起来,我虽不知他说见佛是什么意思,但说到‘执着’、‘放下’……”她俏皮一笑,道,“意思搞不好是,等我死了,你就能看破红尘,出家当和尚了。”
话音未落,却见李景风脸色倏然一变,刚刚活泛一些的表情又蓦地僵硬,沈未辰暗道不好,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待要补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景风兀自怔了一会儿,忽地叹道:“小妹,这玩笑开不得。”
沈未辰想要道歉,思及自己刚刚才说过道歉来道歉去没个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点了点头。
两人相顾无言,场面一时尴尬,过不多久,李景风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了,小妹好好休息。”
沈未辰有心再说点什么,心里却也是乱作一团,竟是难得的有种有口难言之感,只得又点点头,目送李景风转身出门去了。
李景风来到屋外,顾青裳见他面色不太好看,好像比进去之前还微妙了一些,不禁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摇了摇头,说道:“小妹伤重,得找大夫诊治。天水城就在附近,你们趁夜赶去还来得及,投宿客栈,也免去受冻之苦。”
顾青裳问道:“那你呢?”
李景风道:“我在城外等你们会合。放心,我自己会找地方躲藏。”
顾青裳道:“妹子听不见,你不用瞒我,你想溜走对吧?”
李景风苦笑道:“别说出来,小妹耳朵尖着呢。”
顾青裳想了想,道:“我这次带着妹子出来闯荡,原没想会弄到这地步。她在华山的人面前露了脸,这事可大可小,只怕还得牵连几个门派,连衡山也可能被卷入,后患无穷。她现今伤势又重,若继续护着你,只怕加重伤势,可我若让你走了,她日后也要抱怨。抱怨便抱怨了,但我也担心你,你这功夫,真能走到昆仑?”
李景风笑道:“我都从山东走到陕西了,到昆仑也没多远,之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练功夫,练好了再出来就是。”
顾青裳咬着下唇,又道:“对不住,没帮到你。”
李景风苦笑道:“这还不算帮忙?我可是感恩戴德,就差拜谢两位祖奶奶了。”
顾青裳叹道:“这次出门,我还要妹子别靠着青城令牌便宜行事,凡事需得靠自己,谁知道……”她顿了一下,接着道,“真想做点事情,巴不得别给人知道自己是谁,藏着掖着,生怕暴露身份。这年头,想做点好事比乌龟还缩得紧。”
她苦笑道:“妹子想来也很憋屈吧。”
李景风笑道:“是有些难。等以后你跟小妹打出名号了,青城衡山两位女侠,学着三爷那样行侠仗义,就没这么多困难了。”
“看小妹怎么想了。”顾青裳伸出手,李景风一愣,与她握手。顾青裳笑道:“你这人难得,你要死了,估计我也会难过一阵子。千万保重。”
李景风闻言又是一阵苦笑:“我琢磨了一堆大道理,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他摇了摇头,笑得爽朗几分,道,“放心,练成绝世神功之前,我定会保重。”
话已至此,不需多言,两人返回屋中,待要收拾一番,让顾青裳带着沈未辰去城中求医。谁知刚进到屋里,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顾青裳惊道:“有人来了!”李景风一愣,细听时,门外果然脚步杂踏,似乎来了不少人。
顾青裳道:“没骑马,不是铁剑银卫?”
只听小屋外有人问道:“请问里头是李景风李兄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