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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08节

  沈未辰换了马匹,笑道:“路上耽搁了。”
  两人并辔而行,顾青裳道:“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这就要让自己下贱了?”
  沈未辰笑道:“我打小就教我哥装模样,你这直肠子,说谎我都看得出。我知道你真不想嫁我哥,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就信你一次,反正青城也不急着要我嫁。”
  顾青裳掩嘴咯咯笑道:“我不信你有这本事。”她猛地往沈未辰身上靠去,就在马上挽住她手,展腰伸嘴就要去亲沈未辰脸颊,口中说道,“其实我喜欢姑娘,骗你出来欺负。”
  沈未辰红着脸,伸手将她推开,笑道:“别闹,你这就是骗人了!”又问,“咱们往哪走?”
  顾青裳道:“向北,去汉水上找找。”又问,“你连三爷都不嫁,偏生逃家去找这景风兄弟,难不成……”
  沈未辰摇头道:“今天不管是朱大夫、谢公子、景风兄弟,甚至是你,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我都会帮。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能帮我也会帮,何况你们都是朋友,我更要尽力。无论帮谁,我都是自愿的。”
  她说完这话,忽地觉得熟悉,这才想起李景风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由得一愣。
  顾青裳听她这么说,又伸手揽住她腰,道:“好妹妹真会说,姐喜欢死你了。这辈子都别嫁,跟着姐姐享福好不?”
  沈未辰笑着扭腰避开,道:“再不走,爹娘发现我不见,马上就该追来啦。”说完一夹马腹,策马而去,顾青裳随后跟上。
  两人又奔出百余里地,直至旭日东升,照亮前路。
  第82章 潜滋暗长(中)
  啪!一根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而裂,挥斧头的青年粗臂壮腕,长相却斯文,身后堆着小山似的柴火,兀自一根接一根地劈着。
  “够了!去帮小姐挑洗澡水!”一名佩刀壮汉经过,吆喝两声,青年把斧子劈在柴边,低着头去了。
  那壮汉看看柴堆,骂道:“劈得这么细碎,不耐烧!操娘的,连柴都不会劈!”
  青年默默去了厨房,担了两桶沸水,径自去到小姐浴室,将两桶热水浇入一个大木盆子,又伸手试试温度,这才转身要走。刚出门,一名老妪领着个尖目圆脸,身形矮胖的华服少女走来,青年忙低头要走,少女骂道:“急著作死吗?”
  青年假装没听见,老妪骂道:“天福!叫你呢!”
  名叫天福的青年是半年前来到裘家的。当时裘家雇佣人,马房的老麦带了他来,裘老爷见他健壮,就收了当佣人,做些粗重杂役。他勤奋倒也勤奋,只是偶有不耐烦的脸色,叫人瞧着有些气傲。只是他一个不起眼的仆佣,只要不冲撞了谁,也没人搭理他,唯独大小姐心高气傲,最瞧不得他这眼神,常借故刁难他。
  当下天福也不回嘴,转身恭敬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小姐手腕上晃悠悠的翡翠镯子像是刚切开的葱般水绿,食指指着天福鼻头问:“你身上沾湿了,把手伸出来瞧瞧!”
  天福犹豫着伸出手,小姐骂道:“你这贼厮,把手伸水里了?贱人!也不瞧瞧自个模样,占姑娘便宜呢?!”说着不住挥掌打他头脸。
  天福忙解释道:“上回小姐说烫,这才试试冷热……”
  小姐哪听他解释,只是不住打他,骂道:“叫你脏了水,恶心!重新打一盆来,迟些赶你出院子!”
  那老妪也骂道:“还不快去!让小姐等久了着凉,杀了你也不值小姐一个喷嚏!”
  天福慌忙走去,犹听那姑娘骂道:“我冰清玉洁一个姑娘,叫这贼厮恶心了盆子!明儿个叫爹换个又新又大的,才不会脏了身子!”那老妪不住说是。
  天福重又挑了几担冷水,又去厨房重新要了两担热水——免不了挨了顿白眼,这才完事。
  入了夜,裘家宅子便无他事,除了当班的护院,余下的人有一大半聚在屏门后院角处的倒座房里,推桌子拉椅子,压低嗓门吆五喝六。说起来,这还是几天前开始的勾当,也不知是谁带着天九牌跟骰盅进了院子,大宅里头除了活也没别的事干,爱赌的禁不住手痒,不赌的也不免凑热闹,有些老成持重的,却也不好坏兴致——毕竟一场同事,何苦来哉?若让裘老爷见着了,少不得挨一顿骂,可还没给抓着前,乐一天是一天。何况护院的头儿王领班今晚不值班,更得把握良机。
  天福那间房也在院角,正在这小赌坊隔壁。他既不爱赌,身份又低,每回开局子,别人就给他五十文赏钱,打发他去屏门前把风。
  这天来的人比往常更多,护院连同厨房马房舱房,来了二十几人。天福掩上了小赌坊的房门,众人正玩在兴头上,也没人理会他。照往例,他该站在屏门前看着,可他却去了柴房,挑了两捆柴火来到屋前,把木柴堆在门窗各处,再取铁链把房门捆死,浇了两大坛灯油,点起火来。趁着火刚起,他又快步走出屏门,回头用铁链将门捆紧,上了锁头。
  堆在门口的柴火都是些细碎木柴,浇上火油,大火很快就烧起来,等那些赌得兴起的护院发觉时,门窗外早满是火光浓烟。二十余人被困在小屋里,你推我挤,挣扎逃生,这才发现门早被死锁,想跳窗,窗外也是火光腾腾,炽热难进。有些胆大的冒死跳窗而逃,那些来不及逃生的则硬生生被困在火窟里头。
  巡逻的护院见到火起,纷纷叫喊着救火,等赶到才发现屏门被上了锁,又听里头有逃生出来的呼救,忙叫人取来斧头劈门。
  天福不动声色,趁着混乱快步走到大门前,悄悄开了大门。不一会,猛地一声巨响,恍若黑夜里打了个霹雳,一匹马当先闯入裘家大院,随后二十余骑冲入,人人一手火把,一手持刀,大声喊杀,见人就砍,四处纵火,裘家大院登时大乱。
  巡逻护院忙弃了救火来迎敌,只见当头的那人未持兵刃,纵马近身,俯身一拳便将一名护院打倒在地。其他护院大半被困在院角,没被烧死的也被锁在屏门后边,有些翻墙出来的,见着马匪这威势,反给吓了回去。
  天福并未闲着,趁乱打倒一名护院,夺了刀,向院子深处奔去,见人就杀,又去厨房放了火,这才赶到后罩房,闯进了大小姐房间。只见一众女眷正挤成一团,惊惧栗栗,有相熟的见着他,惊呼道:“天福!”
  天福也不说话,觑见了大小姐,抢上前去揪住她头发,将她从人群中拖出,疼得那大小姐不住挣扎。有人拦阻他便挥刀乱砍,也不知砍倒砍伤几人。
  天福将大小姐掀倒在桌上,只听有人喊道:“天福,你做啥?!”
  “操你娘的,老子不叫天福!老子叫饶长生!”他一刀斩下,那大小姐杀猪似的惨嚎,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滚哀叫。
  一只断手赫然留在桌上,饶长生抄起断臂上的翡翠镯子,转身就走。
  大厅前,马匪早擒下了裘老爷,搜刮了厢房里的珠宝首饰。只听有人喊道:“刀把子呢?刀把子去哪了?”
  忽见饶长生纵马而来,原来他早去马房牵了一匹马,喊道:“我在这!”
  老癞皮喊道:“得手了,门派的人该赶来了!”
  饶长生双腿一夹马腹,大喝道:“撤!”
  他一马当先,闯出裘家大院,后面二十余骑跟上,遇着零散的阻拦,挥刀便砍,也不恋战,直冲出了二淮沟镇南方三十余里,等确定没有追兵,这才转向西边小道。
  ※      ※       ※
  新的饶刀山寨只有七八间土砌的小矮屋,围着一块二十余丈方圆的空地。屋顶铺了几层麦杆茅草,勉强能遮挡雨雪。空地当中插了一人高的旗杆,仍是那面红色刀旗飘扬,只是一不见高,二被大风吹得歪斜,也不知是强撑着谁的面子。
  饶长生把旗杆扶正,又找了几块石头压稳,这才问道:“这次出粮值多少?”
  二十余人团团围着饶长生,老癞皮盘点了下,皱起眉头说道:“这些珠宝首饰值得二百两银子。”
  饶长生本见他愁眉苦脸,一听说这些玩意值二百两银子,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比以前打三场粮油都值当!莫说过冬,山寨过上两三年都行了!今后大伙不用苦了,也不枉我白受冷落!”
  老癞皮摇头道:“红货脱手不易,顶多值得三成。这批货刚出炉,正烫手,过几天便是腊月,道上难销赃,要迅速脱手,顶多只能得个一成。咱们又没门路,只有半成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道,“以前老寨主只打粮草不是没道理,红货伤人多,利己少,又得罪富贵人家,结下仇怨。今晚少说杀伤十几二十条人命,不值当。”
  饶长生如被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恨恨道:“你说这二百两的珠宝连二十两都换不到?那我这半年奴才不是白当了?!”
  老癞皮沉吟半晌,这才道:“我原也劝过寨主,你说三个月能得手,拖了半年才找着机会,眼看已是年底,山寨粮空,少不得……还得去打趟粮油应应急。”
  饶长生咬咬牙,问道:“有办法销赃吗?”
  老癞皮道:“我去探听探听门路,只是不知从何着手……”
  饶长生忽地想到:“那以前沙鬼他们刮地皮,到哪销赃去?”
  老癞皮道:“他们是巨盗,自有销赃的路子,饶刀山寨向来不干这勾当。”
  饶长生道:“找他们帮忙!”
  老癞皮惊道:“刀把子,沙鬼头子还是老寨主杀的!咱们劫了他的粮油,让他们过不了冬,几乎散伙,人家不找咱们寻仇就罢了,岂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饶长生道:“你找得着他们的人吗?”
  老癞皮叹了口气,过了会道:“我打听打听……”
  饶长生点点头道:“大伙辛苦了,先歇着吧,明日再想办法。”说完起身,众人各自散去。
  饶长生进了小屋,见白妞正坐在炕上编草鞋,一把将她搂住道:“娘子,我回来了。”说着便往她脸上亲去。
  白妞也不闪躲,脸上既无厌憎,也无欣喜。她将鞋底搁在炕边,起身道:“累了一晚,我给你倒杯水喝。”说着从炕下取出水壶,先倒了杯水,又替饶长生除去鞋袜,在炕下添了些柴,道:“柴火不够了,我明日再去拾些。”
  她说话做事虽见殷勤,语气却是冷淡至极,就像通知一般,眼神更像看着陌生人似的。
  “瞧瞧我带了什么给你?”饶长生从怀中取出翡翠手镯,笑道,“戴你手上多漂亮!”说着就去拉白妞手,要替她戴上镯子。
  白妞猛一抽手,冷冷道:“山寨日子不好过,卖了吧,也好给大伙添个菜。”
  自那天后,白妞便对饶长生异常冷漠,除了招呼他吃饭睡觉保暖等日常琐事外,再无一句相关话语,但凡开口也是不阴不阳,不咸不淡,便是对着行人问路都比对着他多几分诚恳。饶长生一去半年,本以为干下大事白妞便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还特地抢了这翡翠手环讨她欢心,哪知白妞见着了也无欣喜慰问,不由得怒从心起,愠声道:“我在那裘家院子时,裘大小姐不知对我多好,这镯子就是她送我的,许是看上我,想定情。我放着富贵没变心,怎地你倒好,镇日对我冷言冷语,我就那么不值当吗?”
  白妞淡淡道:“裘家小姐看上你也挺好的,她做大,我做小,或者她做主子我做奴才,都行。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都好。”
  饶长生道:“我怎会让她进门?你才是我妻子!我……我们现在是夫妻,你还想着别的男人?”
  白妞细心铺好了床被,看也没看饶长生一眼,只道:“我没想别的男人。除了我爹,我心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心里一个男人也没,自然也没有自己,饶长生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不由得大怒,伸手扭住白妞胳膊,举起拳头。白妞只是低头看地,丝毫不见惊慌模样,饶长生见了反倒下不了手,过了会才丧气道:“我是真喜欢你,你怎地就是不懂我心意?”
  白妞只是问道:“桌上还有两张烙饼,吃不吃?”语气仍是冷漠如常。饶长生摇摇头,脱去衣服,上炕躺了,白妞替他将衣服整理停当,吹了蜡烛,上床与他并肩躺着。饶长生转身去抱她,她一概不应,饶长生自觉无趣,过了会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天,老癞皮来找饶长生。“找着了,就在五爪山上。”老癞皮道,“沙鬼去年被老寨主斩了蛇头,帮里内斗,四分五裂,声势大不如前。现在这批剩不到五十人,领头的是他们以前三当家狄泽,家中行六,又叫狄六,他有销赃路子。”
  饶长生道:“走,会会这狄六去。”
  老癞皮踌躇道:“寨主,这会不会太险了些?”
  饶长生反问道:“粮仓里剩不到三天粮,不把这批红货换成银两,别说过冬,腊月都捱不到!”
  老癞皮知道饶长生说得没错,不禁默然。
  饶长生又道:“现今不比以往,山寨就剩二十七个男人,没了过去的威风,以后饶刀山寨要活,就得找条路子。先得有钱招兵买马,人手足了才能替爹跟山寨报仇,大伙的日子才能好过。我不会像爹一样,让你们只能糊口度日,我要让你们好吃好睡,过好日子!”
  老癞皮惊道:“寨主,那是铁剑银卫,你怎么报仇?”
  饶长生冷哼一声道:“只要杀了齐子慨跟李景风,爹的仇就算报了一大半,剩下的,慢慢讨回来!”
  老癞皮犹豫半晌,道:“还有个消息,是关于景……李景风的事,我本来还想要不要说。”
  饶长生皱眉道:“怎么?他被崆峒抓着,处死了?”
  老癞皮摇头道:“他逃出了甘肃,在山东闯了祸,嵩山派传来通缉令,还附着泰山派的仇名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悬赏,呈给饶长生,接着道,“他杀了嵩山派副掌门,悬赏二百两。”
  饶长生怒火更炽,一把将悬赏令撕个稀烂,丢在地上,怒道:“他凭什么?!操他娘的,他到底凭什么!!”说着不住顿足,将那些碎纸踩得更烂。
  老癞皮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只道:“他非但不会回甘肃,只怕现在早死了。”
  “操!操他娘的,操!”饶长生大怒欲狂,只是不住咒骂,甩手而去。他一脚踹开自家屋门,对着白妞骂道:“有你那汉子的消息,听不听?!”
  白妞依旧编着她的草鞋,头也不抬,冷冷道:“我只有你一个丈夫,没别的汉子。”
  饶长生见她连李景风也不闻不问,对自己仍是不假辞色,气得一脚踹飞地上矮几。砰的一声,矮几撞上了不高的屋顶,又重重摔回地上,白妞像是吃了一惊,身子一抖。饶长生哈哈大笑,怒道:“操!原来你还知道怕啊!”
  白妞望了他一眼,将矮几扶起,只道:“下回别这么蛮干,吓着我了。”又怕矮几被踢坏,仔细检视了一番。饶长生见她对茶几都比对自己更有兴趣,憋了一口恶气,提刀到外头练功去了。
  第二天一早,山寨二十七骑便往五爪山去。沙鬼寨子隐密,一时寻觅不着,饶长生举起马鞭沿路喝道:“一年前老阳镇外伏击你们首领的便是咱饶刀寨!同行间不用遮羞怕丑,快快出来见老子,一起发财!”
  老癞皮被他的直白唬得一愣一愣,忙道:“刀把子!”
  饶长生凛然无惧,道:“量他们不敢胡来!”
  果有探子听到,把消息传回山寨,寨里派人下来带路。饶长生看那沙鬼寨子,屋瓦比旧的饶刀山寨还整齐,规模也大,只是有些已见失修模样,显然少人居住。寨门口两座瞭望塔只一座站着两名守卫,仍打着那张小鬼旗,饶长生心中一突,老癞皮低声道:“刀把子,慎防有诈,叫他们头出来说话!”
  饶长生怒道:“怕什么!料他们也奈何不了咱们!”
  老癞皮道:“话不是这样说,人家的地盘不比自己家门,需防险防埋伏,别让人给一锅端了。要不……”他想了想,若是过去老寨主在,定然是留弟兄在外接应,自个一人赴险,一来有照应,敌方不敢妄动,二来也避免中伏,于是道,“我替刀把子走一趟,内外也好有个照应。”
  饶长生道:“爹常说,入了山寨就是亲兄弟,同生共死,哪有丢你一人进去涉险的道理?”他知道老癞皮的顾虑,可老癞皮是二把手,让他一人进去,岂不短了自己威风?可若要他自己一人进去,他心底终究不踏实,又想:“他们只剩五十个人,我山寨一个跟他换一个,他们终究不合算。”于是当先策马进入。
  老癞皮见拦不住他,只得喊道:“弟兄们跟上!”
  一行人进了大门,跟着喽啰来到聚义厅前。但凡山寨里头,这类聚众之处总差不多,不是叫聚义厅便是叫集贤亭,要不就是风云楼、龙虎滩,撞名了也不奇怪,差不多就是个大亭子。沙寨的聚义厅比饶刀山寨还讲究些,三面砌了泥土墙,还开了窗,敞亮的那面坐着一名脸色蜡黄的粗壮汉子,头发扎成一束婴儿拳头大小的粗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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