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奇幻玄幻>天之下> 天之下 第178节

天之下 第178节

  孙大夫几天前才见过杨衍,见他鬼祟,又听说有人受伤,趁着黄昏时街上人少,忙让阿珠陪着去将彭小丐搬入医馆,又将大门掩上。杨衍让他先救人,孙大夫连忙施药止血,所幸那两刀砍得虽深,却没伤着内脏,只是出血过多。彭小丐年纪虽老,功力却深厚,暂无性命之忧。
  杨衍调了李景风临别相赠的顶药给彭小丐喝下,那药是朱门殇挣杵法宝,一共也只送了李景风十颗,在武当山时已经吃掉了四颗,剩下六颗李景风分成三份,他与明不详各拿了两颗,虽不能治本,却能治标。
  他刚喂完药就听到敲门的声音,孙大夫与阿珠都吃了一惊。杨衍使个眼色,孙大夫拉上帘子,让阿珠开门,杨衍提刀躲在门后。
  阿珠开了门,道:“我们医馆歇息了,明日请早。”
  外头是一名中年女子,只见她牵着一匹黄鬃马,急道:“把那红眼小子的衣服脱给我!快!”
  杨衍不明就里,阿珠也纳闷。那女子道:“那马驯良,没人驾着跑不远。要救彭小丐就快脱衣服!”
  杨衍从门后走出,认出是群芳楼的七娘,见她催促甚急,并无恶意,也不多问,忙将衣服脱下。七娘进屋换了杨衍衣服,又取了斗笠遮住头脸,快步走出,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彭小丐失血过多,不一会便沉沉睡去。杨衍把彭小丐一家的事情说了,又道:“我不敢拖累孙大夫,等明天总舵稍好,我们就走。”
  孙大夫却道:“见死不救还是大夫吗?何况是彭总舵!”
  到得深夜,七娘重回孙家医馆,阿珠替她开了门。她一进门便上前看彭小丐的伤势,报了自己身份。孙家医馆离群芳楼不远,孙大夫祖孙两人都听过她的名字。
  七娘又骂杨衍道:“抚州路上行人多,你一马双驾跑过来,谁没瞧见?把马随意丢了,还不被人发现?心眼比棒槌还粗!”
  杨衍脸上一红,低头说“是”。
  “我把马往北骑去放了,扰乱他们,不过瞒不了多久,他们很快就会搜过来。”七娘道。
  杨衍问:“七娘怎么找着我们的?”
  “老总舵下葬了,抚州城还是有些尴尬人,群芳楼的消息最灵,又听到九江口跟赣州道上的赊刀人故事,我早起疑。徐放歌前脚刚进抚州我就知道要出事,等听说了总舵被个红眼少年救走,除了你还有谁?料你也没什么亲戚朋友。记得几年前那个花柳大夫是从孙大夫手中把你拐来,就摸上孙家医馆,在附近瞧见这马闲走,就雪亮了。”
  杨衍心中一惊,问道:“还有谁知道我认识孙大夫?”
  “当年照顾过你的姊妹早从良去了,未必有人记得这件事。”七娘说着,径自坐在孙大夫看诊的椅上,翘起腿,斜靠在桌上支颐道,“这里虽不十分安全,也没更好的地方躲,只是还要再布置。小姑娘,取些帘幔过来。”
  阿珠道:“医馆里没有。”
  七娘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怕不有十两重,想了想,又取出一些碎银。孙大夫惊道:“太多了!”
  “不多,怕你没命花。”七娘道,“大锭银子太显目,现在你用不得,这些碎银给你买些零碎用物。明天买幅窗帘,把医馆一角围起,让总舵跟这小哥躺里面。明日医馆要照常开业,遇到有人问,就说是麻疯病人,他们不敢看。”
  孙大夫吃了一惊,问道:“医馆还要开业?”
  七娘道:“别惹人起疑。”又道,“给总舵买些好药。”她又想了想,“有什么事,让这小姑娘来找我。记得,一切如常,夜熄灯,早开业,什么多的事都别做,我不会再来见你。”
  她说完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彭小丐,道:“看老总舵的余荫能不能保住他们一家了。”
  七娘走后,孙大夫叹道:“果然烟花之地多奇女子啊。”阿珠照着指示买了窗帘挂上,只留杨衍照顾彭小丐。又听到医馆外有人马经过的声音,料是搜查,唬得孙大夫和阿珠心惊胆颤。
  时刻一到,孙家医馆熄了灯,孙大夫爷孙两人就寝。杨衍夜晚无火光便不能视物,就趴在彭小丐床边歇息。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知自己是睡是醒,忽地听到彭小丐咳嗽的声音,忙问道:“总舵,你醒了?”
  “醒很久了。”彭小丐语气虚弱,声音中满是沧桑,与之前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彷佛一日之间老了几十岁般。杨衍知道他心中难过,自己也不禁难过,心神激荡之下,眼圈泛红,道:“我真是扫把星,走到哪里都出祸事!害了自己一家人不够,又害了总舵一家……”说完忍不住趴在床沿哭泣。
  “傻孩子……”彭小丐摸着他的头道,“是人要害人,不是神仙要害人。你只是倒霉,老撞上。难道你不来,徐放歌就会放过我?”
  杨衍拉着彭小丐的手,问道:“总舵,你有什么相熟的人可以帮忙吗?例如谢堂主,或者其他人?”
  彭小丐道:“你这双眼睛,走出去就引人注目,要是遮头遮脸,肯定也会被拦下盘查。那些跟我相熟的人,徐放歌不知道吗?他们此时自身难保,你去求他们也没用。”
  杨衍知道他说得有理,又问:“那该怎么办?”
  彭小丐道:“等我伤好些,先往湖南找媳妇跟威儿……”他说到这,忽地一阵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再来好好盘算怎么报这个仇。”
  第二天一早,天色初亮,杨衍见彭小丐胡子、头发都被血染了,正要打水让他梳洗,彭小丐却让杨衍拿了剃刀,替他把头发胡子眉毛通通刮个干净。杨衍不会理发,忙道:“这我不会,怕伤着总舵……”
  “不会很好,伤着了更好。”彭小丐道,“快些。”
  杨衍只好照做,不一会就把彭小丐脸上毛发剃了个干干净净——自也免不了弄出几处小伤。彭小丐脱下衣服,只着内衣,让杨衍取了笔蘸了些朱砂和墨水,在脸上额头上点了几个圆斑,再把毛发和衣服都烧了,和衣而卧,怀中抱着那把黑刀。此时他躺在床上,远远望去,脸上几处伤口与红肿,倒真似麻疯病人一般。
  杨衍佩服彭小丐机智,心想:“总舵毕竟是老江湖,细心得很。”他一双红目显眼,又无处藏身,只得钻进床底下。
  这天一早,孙家医馆照常开门,病人上门问诊,见医馆后方围了帘幔,都纷纷问起,孙大夫说是昨夜接了个麻疯病人,那些人都怕了,只远远看着不敢靠近。昨日抚州发生大事,消息灵便的都开始说起昨日的剧变,徐放歌故意放出消息,有人道:“听说总舵的媳妇跟孙子也被抓走了!”又有人道:“谢玉良那狗崽子!咱抚州倒了八辈子血霉,出了这样一个狗啃良心的分舵主!”
  躲在床下的杨衍又惊又怒,听见床板上传来“喀啦喀啦”的声响,料是彭小丐有了动作,外头的孙大夫与阿珠也是一身冷汗。
  又听人道:“小声点,那杂碎现在带着人马到处抓人,都是抓跟总舵相熟的。要不小心,连你也被抓了!”
  又有人道:“总舵儿媳妇给臭狼抓了,被关在东柳巷大庄院。唉……这还不知道怎么被糟蹋。”
  “有昆仑共议的规矩护着,那条臭狼他敢?”
  不一会,两名丐帮弟子走进医馆,孙大夫忙上前招呼,问道:“两位大侠有事?”
  一名丐帮弟子道:“奉彭总舵命令来搜查叛徒,让开些!”说着将孙大夫推开。
  杨衍听到有人来搜,握紧手中刀,想着对方如果闯入,只得杀人了。
  一名弟子见着帘幔,正要掀开,孙大夫忙喊道:“别掀,是麻疯病人!”那名弟子吃了一惊,忙缩回手来。
  孙大夫急问道:“你碰着帘幔了吗?”
  那弟子道:“好像碰着,又好像没有……唉!你这怎么收留这种病人?”
  “医者父母心嘛。”孙大夫道,“快去洗个手,小心别染上了!”
  那弟子朝帘幔后望去,见着一个光头,头上有伤疤脓疮。彭小丐两代经营江西,甚有众望,江西一夜变天,众人多半不服,不想认真查访,只怕真找着了,就算没被老总舵砍死,领了赏以后也抬不起头做人。众人只是虚应故事,当下也不细察,只道:“若遇到了叛徒,务必通知,有你的赏。”
  孙大夫连忙点头称是,其他病患也点头称是,这才送走那两名丐帮弟子。
  这一日孙大夫见着不少人经过门前,据说都是彭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又听说临川封了城,准进不准出,关口盘查甚严。到得晚上,阿珠刚盖上门板,杨衍急忙从床下翻出,喊道:“总舵!”
  彭小丐脸色铁青,仰起上半身。孙大夫忙道:“你还不能起身!”
  杨衍咬牙道:“那群狗娘养的!”此时他恨不得杀入东柳巷救出赵氏母子,但知道凭他现在本事,实与送死无异,何况彭小丐伤势沉重,还需要自己照顾。此时他不由得想起明不详,心想:“若是明兄弟、李兄弟在就好了。明兄弟足智多谋,李兄弟仗义,他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忙。”空想无益,他只得问彭小丐道:“总舵,怎么办?”
  彭小丐脸色苍白,吸了口气,低下头咬牙道:“他们不敢动威儿。威儿若死,我便是灭门种,他们不能杀我,我却能杀他们,华山跟臭狼不敢冒这个险。我就担心儿媳……”他抬起头道,“杨兄弟,我们走……”
  孙大夫急道:“这么重伤,走哪去?”
  彭小丐道:“要救我儿媳就得找人帮忙。这当口,我也不知道谁会帮忙,谁是叛徒,若是事败,我不想牵连你家。”
  孙大夫也自犹豫,道:“我年纪大了,死不足惜,只是这个孙女……”
  阿珠抬头挺胸道:“我不怕死!”
  孙大夫骂道:“小丫头,真到死时你才知道怕!”又对彭小丐道,“总舵,你听我一言,你这伤三五天不会好,现在出去,遇着谁都难自保。你死了救不了儿媳妇,更没人替他们报仇,你若暴露了行踪,还会牵连我爷孙。忍着,忍一天是一天,好一分就多一分胜算,等你伤势大好,从我这走出去,怎样翻天覆地都行。”
  杨衍听他这话,虽求自保,但句句在理。孙大夫救彭小丐已是冒了奇险,怎好再为了救赵氏母子将他们卷入其中?
  原本彭小丐在江西有不少亲信,不过多数分调各处,远水难救近火,且临川被围,难以将消息传递出去,等他们接到消息已不知几时,找不着彭小丐,群龙无首,难以成功。
  彭小丐望向杨衍,见他一双红眼甚是醒目,容易被人发觉,让孙大夫祖孙传讯更是冒险。至于在抚州的亲信……徐放歌故意让谢玉良出面擒抓叛徒,用意便是让彭小丐更加忌惮,不敢轻信他人。谢玉良跟着彭小丐十年,可算得上亲信,连他都背叛,还有谁可信?
  一念及此,彭小丐不住大声咳嗽,难道自己真要放着儿媳孙子不管?
  “我去投案!”彭小丐道,“让徐放歌放我儿媳孙子走!”
  杨衍骂道:“那群狗杂碎哪会跟你讲信用!”
  彭小丐知道他所言属实,投案顶多只能保住孙子安全,赵氏只怕难逃一死。
  杨衍忽道:“七娘!”他想起那日七娘帮了自己,忙道,“七娘信得过,请她帮忙?”转念一想又道,“可七娘说她不会再来了。”
  阿珠道:“我帮你传讯……”她还没说完,便被孙大夫一把拉住,瞪了一眼。
  彭小丐道:“你们说得没错,我再养养伤,等好些了再作打算。”
  他重新躺回床上,不再说话,孙大夫也带着阿珠离开。
  杨衍沉默半晌,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既不牵连孙家又能保住彭小丐一家的办法。彭小丐伤得太重,抚州现在戒备森严,还有哪里好躲?
  他白天躲在床板下,睡也睡饱了,此时心念纷飞,更难入睡,索性打坐练功,等捱到子时还要发病一次。他本性暴烈,历经劫难后更是攒了满腔怒火怨气,易筋经属佛门武学,讲究心平气和、心无杂念,他学起来进展甚慢,但所幸只在入门,加上他用功勤奋,每日练武花费时间比别人多上许多,是以仍有进展,若非如此,那日他也擒不下徐沐风。
  子时过后,捱过丹毒发作,杨衍见彭小丐一语不发,轻轻唤了声:“总舵?”没听见回应,他于是就地躺着。他睡不沉,又被床板抖动的声音吵醒,黑暗中似乎传来低鸣声,他心中起疑,忽地恍然大悟。
  是总舵……
  他没猜错,那号令江西的一方之霸,此刻竟躲在被窝里头啜泣。为自己死去的儿子、被擒的家人,以及此刻的无能为力啜泣。
  杨衍闭上眼睛,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这世道不是只对他一人残酷,而是对所有的好人残酷无情。
  又过了一天,传来了新的消息,有人闯入东柳巷庄园想救赵氏,全被杀了。
  彭小丐没说什么。
  第四天、第五天……搜索虽然急,但没人怀疑孙家医馆,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彭小丐的伤势虽然没有全好,但已能起身,连孙大夫都觉惊讶。
  彭小丐试着握刀,挥刀时仍觉疼痛。“我这伤,没个把月不会好,但我等不了这么久。”彭小丐道,“现在能走动,应付普通人还行,要是遇着臭狼或方敬酒,支撑不了多久。”
  “那头臭狼!”杨衍咬牙道,“总有一天要替彭大哥报仇!”
  “用不着你报仇,他也活不了多久。”彭小丐冷冷道。
  杨衍一愣,问道:“怎么说?”
  “徐放歌想对付我,却不想得罪江西百姓,不然他是帮主,叛帮之罪就能杀我,何必请来华山跟彭家帮忙?仇名状是私仇,灭不得满门,何必搞得这般绑手绑脚?不过是让他们动手,徐放歌就不用担杀害彭老丐子孙的恶名。”彭小丐冷笑,“彭家在丐帮势力庞大,但姓彭的直系从没当过一次丐帮帮主,甚至连总舵都只有彭家远亲才能当,那是历任帮主要压住彭家势力。以徐放歌的狡猾,竟然让臭狼当江西总舵,他会没算计?”
  他接着说道:“臭狼接管了江西,肯定闹得民不聊生,等臭狼把不服的势力铲除得差不多,他再出面,随便查几项臭狼的罪名就能把他除掉,简单利落,不费功夫,而且为江西除去一大害,江西百姓还不感恩戴德?他再派自己儿子接任总舵,名正言顺又得民心。”
  杨衍鲜少听到这种政治算计,不由得惊呆了,于是问道:“臭狼没想到这点?”
  “狼就是狼,只顾着吃肉!”彭小丐道,“他要有脑子,就不会帮着徐放歌对付我!他跟我功力悉敌,靠着伏虎七式打败我,可对上徐放歌,半点讨不着好处,论兵力、势力、谋略,都只配跟在徐放歌身后吃屁!等徐放歌一走,你瞧着,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他都干得出来!”
  两人正说话间,阿珠端着晚饭进来,彭小丐道:“阿珠,我们明天就走。”
  阿珠讶异道:“可总舵你的伤……”
  “不能等了。”彭小丐摇头,“这几天,我死了很多朋友……”
  阿珠心中恻然,又问道:“要找七娘帮忙吗?”
  彭小丐道:“我也想找她商量,可惜群芳楼人多眼杂,杨兄弟这双红眼招人注目,不方便,我再想想办法。”
  阿珠急道:“四下都是彭家跟丐帮的人,哪有什么办法?”
  彭小丐道:“先找到落脚处再说,慢慢找人帮忙救出媳妇孙子。我就不信,抚州没人肯帮我彭天放!总之,不能拖累你们。”
  阿珠听他说得没主意,不由得担忧起来,自己打了个主意。
  隔天下午,阿珠找了个由头,溜出医馆。
  最少能帮总舵找七娘商量商量,七娘本事大,说不定有办法安置总舵跟杨衍,阿珠想着,往群芳楼去了。
  孙家医馆距离群芳楼不远,阿珠料得能在爷爷起疑之前赶回。她到了群芳楼,快步上前,护院见是一名少女过来,不由得纳闷,上前问道:“你来找谁?”
  阿珠道:“我来找七娘。”
  “七娘?”护院颇觉古怪,问道,“七娘不随便见人的,你是谁?找她什么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