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77节
关于联姻之事,其实沈玉倾并无十足把握。江湖中关于冷面夫人的传言很多,说她心狠手辣、雷厉风行、手腕高明。据说当年唐锦阳的父亲唐绝前往抚州办公,回来时带回一名不知来历的妓女,这事惊动了唐门上下。众人都以为这妓女有绝色,可见过的人都说这女子不过中等之姿,实看不出殊异之处。原本她以一个妓女的身份嫁入唐家已令人称奇,没想十五年后,竟还能让唐门破例,让一个不姓唐的女人执掌唐门。至于她丈夫唐绝则是纵情声色,年轻时听说纳了不少妾,直到这二十年间才略有收敛。
与冷面夫人这样的传奇人物打交道,自然要分外小心。
沈玉倾道:“青城若能与唐门联手,就不怕点苍添乱,冷面夫人是懂计较的人。只是她的心思,谁也猜不定。”他想了想,又道,“我与谢先生谈过几次,他说这联姻当有波折,见机行事,成功的机率也是不低的。”
“又是谢孤白说的。”沈未辰道,“这一路来,你天天跟他们主仆聊天,也不让听。他说了来历没有?”
沈玉倾道:“他是傲峰鬼谷传人,见识广,心思缜密。哥与他说话,获益良多。”
“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陪你练习说谎的事?”沈未辰道,“他们主仆有事瞒着我们,我看得出来。”
沈玉倾道:“只要不是存着害我们的心,那便够了。”
沈未辰道:“你信他们就好。总之,我会顾着你。”
沈玉倾哈哈大笑:“当然,要是没你跟着,我还不敢来唐门呢。”
沈未辰笑道:“你要是把哄妹妹的本事拿去哄姑娘,我嫂子都不知道几个了。要不,你娶了唐二小姐?你们年纪品貌都配,就看是谁降服了谁。”
两人大笑,开始闲聊起来。约摸一个多时辰过后,有人来敲门,说是宴席已开,请嘉宾入席。
沈玉倾挽着沈未辰刚出房门,便见到谢孤白、小八与朱门殇都已在门外等着。沈玉倾问起,谢孤白道:“老夫人也请了我们。”
照理而言,谢朱二人都是宾客,此等宴席无入席之理,至于小八,更只是伴读,身份极不匹配,竟也一并请了。沈玉倾稍稍一想,便知原因,说道:“是感谢我们帮了大少爷一把。”
谢孤白道:“席间可别提起此事,大少爷面子上过不去。”
沈玉倾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众人正说间,唐赢走了过来,说道:“老夫人有请。”
众人跟着唐赢过了中庭,又走过了三个廊道,这才抵达宴席厅。那大厅甚是宽敞,若摆桌椅,摆上四十桌还有富余。沈玉倾估量这是家宴用的大厅,也只有唐门、彭家这等家族才用得着这么大的宴席厅。
而今的宴席厅却只放着一张桌子、十张椅子,唐赢请了他们入厅就告退,其他人尚未入席。
扣掉沈玉倾五人,那该还有五张座位,冷面夫人自然要到,她丈夫唐绝或许也会入席,听说唐锦阳还有个兄弟,那是两席,那剩下一个位置又是谁的,难道唐门两位小姐只上来一位?
谢孤白低声道:“若只有唐大小姐一人入席,那就恭喜你了。”
沈玉倾点点头,若是只有一位小姐入席,那自然是要介绍,目的不言自喻。唐门何等尊严,怎会放两个小姐让你品评挑选?
朱门殇也低声道:“来的若是唐二小姐,那……就恭喜你三叔。”
“要是两个都没来。”小八冷冷道,“那只好恭喜诸葛焉了。”
沈玉倾只得苦笑,朱门殇的意思他懂,至于小八说的话,青城为求亲而来,若是两位小姐都不出面,只怕这事难成。
正思考间,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世侄站着干嘛?快入座啊。”
来的人正是唐锦阳,只见唐锦阳拱手道:“娘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诸位先入座稍待。”沈玉倾推辞了几句,等唐锦阳入了座,众人这才上座。
剩下四个座位,再把冷面夫人列入,那只剩下三个。沈玉倾看着空着的座位,不由得有些忐忑起来。
又过了会,两名年纪与唐锦阳相若的男子走入,唐锦阳起身道:“奕堂哥、柳堂哥。我介绍一下,这位是青城少主,沈玉倾沈公子。”唐锦阳依序介绍,那两名中年男子,身型高胖那位叫唐奕,矮瘦、嘴角下垂的那位名叫唐柳。沈玉倾记得,奕府与柳府具是灌县内的大宅邸,料来该是唐门中重要的人物。可这样一来,座位便只剩下两个。唐奕与唐柳都不是唐锦阳的亲兄弟,剩下那个座位是唐家的小姐,还是唐绝,抑或是唐门其他重要人物?
“唉,让贵客久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沈玉倾转过头去,心中不由得一沉。来的是名年约七十的老人,左拥右抱搂着两名美妇,巍巍颤颤自内堂中走出,看着倒像是两名贵妇扶着他走似的。众人忙起身相迎,唐锦阳行礼道:“爹!芸姨、芳姨。”
老人坐下后,顺手在两名贵妇屁股上各摸了一把,右边那人皱起眉头道:“老爷别这样,还有客人呢。”
老人呵呵大笑,道:“都下去。”
两名贵妇向众人行了礼,这才下去。
“老夫唐绝!”老人的声音沙哑,双目凹陷,脚步虚浮,一副声色过度的模样,又问道,“哪位是沈公子?”
沈玉倾忙道:“正是在下。”
唐绝眯着眼,身体前倾,打量着沈玉倾,道:“好俊的人物,不错,不错。”又问道,“夫人还没来?”
唐锦阳道:“娘还要等会。”
唐绝点头道:“好,好。等会,等会。”又道,“先来点竹叶青,漱漱口。”
唐奕道:“伯父,少喝点酒,养生。”
唐绝道:“养什么生?你爹活着时喝得比我凶。”
唐奕道:“所以家父走得早,身后事也没落下。那几年,家里可乱着。”
唐柳也道:“是啊,四伯走得早。要不是奕哥勤奋,撑起了一家,叔伯兄弟这么多,怎么挣到今天的地位。家父有了前车之鉴,早早就立下规矩,我也少了许多磨难。”
唐绝笑道:“磨什么,你爹跟我是兄弟,难道能让你吃苦了不成?”
唐奕道:“可我也有孩子,子子孙孙,唐门管不着这么多口粮,还不是疏远了。老夫人也常说,张口要饭,伸手干活。天下没白吃的米粮,诸位叔侄兄弟也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呢。”
唐绝笑道:“干活的事去问夫人去,我不管事的。”
沈玉倾与谢孤白互看一眼,若有所思。
唐奕正要再说,忽听到门口有人喊道:“太夫人到!”
在场众人除了唐绝外,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名老妇身着黄袍紫金带,手持一把黄金蛇头杖,杖上双蛇交缠,形状狰狞。身后跟着八名卫士。她自门外走入,虽则年迈迟缓,仍然步履稳健,腰挺背直,脸若冰霜,一身贵气不凡,不怒自威,自是武林闻名的冷面夫人唐林翠环。
唐锦阳先喊了一声娘,又一一介绍沈玉倾等人,冷面夫人颔首道:“诸位请坐。”这才坐到唐绝身边。方才众人起身,唯有唐绝仍坐在椅子上,问道:“怎地这么慢?让贵客久等了。”
冷面夫人道:“段家寨还有几个活口,正审着。有些事还是得水落石出的好。”又对沈玉倾道,“老身自罚一杯,请了。”
沈玉倾忙道不敢,举杯还礼。冷面夫人又道:“老身年纪大了,不能多喝,你们年轻人尽兴就好。”说着吩咐上菜。
酒过三巡,沈玉倾见唐锦阳等人尽说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掌故、家长里短,冷面夫人只是听着,并不插嘴。沈玉倾也不着急,又想,诸葛然在青城失利,照谢孤白推算,该当会派使者前来。言语中试探几句,冷面夫人只是回避,他心下更疑。
到了席末,冷面夫人忽道:“现在酒足饭饱,也该说些正事了。”说着站起身来。众人纷纷放下筷子,听她说话。
“首先,先谢过沈公子相助小犬之恩。”冷面夫人道,“我这儿子不成材,自以为有本事,爱凑热闹,这次丢人丢到外面去,让大家见笑了。”
唐锦阳见母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不禁面红耳赤,转过头不敢回话。沈玉倾忙道:“世伯误中奸计,但受擒时神色不变,随后二小姐便来,我猜,这应该是二小姐与世伯合谋的计策。我等妄加插手,差点坏了世伯的筹划,反倒我等该赔罪才是。”
冷面夫人冷哼一声道:“得了,我这儿子是龙是狗,我分不清吗?”又看向沈未辰道,“这闺女好标致,也是小静的女儿?”沈玉倾的母亲本名楚静昙,出身峨眉,峨眉隶属唐门,听这称呼亲昵,想来冷面夫人也认识楚夫人。
沈未辰忙回道:“家父沈雅言。”
冷面夫人点头道:“令堂该也是个美人胚子。”又问唐绝道,“你还记得小静吗?”
唐绝道:“记得,峨眉的弟子不是?你一眼就喜欢上那姑娘,还想着把她招作媳妇。”
冷面夫人又对沈玉倾道:“这事你该不知道,当年我可喜欢你娘了,但又想,小静心高气傲,我这儿子她看不上眼,要是真娶进门,今天这样丢尽颜面,换成你娘的性格,还不把他给宰了?”
沈玉倾尴尬道:“家母这几年性子收敛了许多。”又顺着这话题说道,“三叔去年丧偶,家父想,唐门与青城比邻,向与青城交好,又听说……”冷面夫人打断他的话道:“晓得,以青城三爷的身份,自然不能随便找户人家。与青城这桩婚事也是美事,就这么定下了吧。”
沈玉倾大喜,正要再问,冷面夫人又道:“再过三天便是唐门祭祖之日,来的姑娘很多,沈公子可参与盛会,也好物色一番,见着适合的唐门姑娘尽管向我禀报,若还没婚配,我便替她做了主。”
冷面夫人这一番话,轻轻巧巧地把成婚的对象推到了唐门的旁支上。沈玉倾此来联姻是为联合两派,若是娶了不重要的姑娘回去,这联姻便如没有一般。
唐锦阳忽地道:“奇怪,两丫头怎么不见人影?贵客来到也不出来迎接,未免也太怠慢了。”又转头对沈玉倾道,“我两个女儿,想必公子都已见过了。”
冷面夫人又道:“两丫头生病了,不能吹风。我让她们在房里歇着。”
沈玉倾下午才与唐惊才见过面,怎能说病就病?至于唐绝艳,单看前两日的景况,想来也是健康得很。他知冷面夫人是有意推托,正思索如何深谈下去,唐锦阳又道:“朱大夫是神医妙手,不如让他去诊断如何?”
沈玉倾心想:“这唐锦阳怎地这么胡涂?这样说话,不是要拆他母亲的台?”
冷面夫人问道:“朱大夫?”
沈玉倾道:“这位朱大夫是我的幕僚,略懂些医术。不过唐门名医如云,轮不到他来献丑。”
朱门殇挑了挑眉毛道:“略懂医术?是谁说收服了我,活到八十还算夭折的?”
沈玉倾见他拆台,正要再找理由,冷面夫人道:“既然如此,就去帮两个丫头看看病吧。”
沈玉倾没料到她会这样说,难道就这短短时间,两个小姐当真病倒了?不知她作何打算,只得说:“既然如此,有劳朱大夫了。”他只觉冷面夫人难缠不在诸葛然之下,自己终究是太嫩,完全猜不透对方用意。
冷面夫人唤了人来,领了朱门殇下去。朱门殇本意是捣乱,报复沈玉倾众人方才调侃,本料想冷面夫人会随口敷衍几句小病不劳大驾之类的话语,没着想竟真让他去诊病,只得跟了下去。
只听唐柳说道:“青城想要求婚,这是喜事,我倒有个想法。二小姐品貌兼备,无人不爱,与沈三爷倒是匹配。”
唐奕也说道:“三爷坐镇黔南,威震天下,也只有二小姐才配得上呢。”
唐锦阳道:“我这闺女性子有点野,就缺个年纪大点的管教,娘……”他话还没说完,冷面夫人便道:“大的还没嫁,小的急什么?”
唐锦阳被抢白,讷讷道:“我就是想……”
冷面夫人冷冷说道:“闭嘴。”
唐锦阳见母亲喝叱,当下不敢再说,又听唐奕道:“夫人,女大不中留,您多疼这两丫头,终究也得割爱。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您老人家好生考虑下。”
冷面夫人看向唐柳道:“你也这样想?”
唐柳点头道:“是……”过了会又道,“不只柳府、奕府,清府、妙府听了这消息,都夸说是好姻缘呢。夫人向来兼听,判事如神,大伙都信您老人家的指示。”
冷面夫人静静看着唐柳,缓缓道:“你们都觉得好,老身要觉得不好,是不是就错了?你们都定了案,那还问老身做什么?”
她目如寒霜,唐柳被她看得不自在,忙低下头道:“不是这意思,一切还是听老夫人裁决。”
沈玉倾越听越不对劲,谢孤白在桌下拉了他衣摆,沈未辰突然身子一斜,倒在他身上。沈玉倾皱眉道:“怎么了?”
沈未辰忙道:“对……对不住……许是喝得多了,有些头疼。”
沈玉倾道:“酒量不行就别喝这么多,这等失礼。”起身拱手道,“老夫人,舍妹失态,请海涵。”
冷面夫人点点头道:“你们先回房休息,我再派人服侍。”又转头对唐柳道,“你们说的老身会考虑。今日这宴会,就散了吧。”
说着站起身来,八名卫士立即跟上,护着冷面夫人离去。唐绝也对唐锦阳说:“跟你芸姨说一声,今晚我去她房里。”沈玉倾拱手道:“诸位请了。”说着扶着沈未辰起身,与谢孤白、小八一同离去。
未到房间,沈未辰半阖星眸,低声笑道:“哥,我装得像不?”
沈玉倾笑道:“就你机灵。”
沈未辰道:“是小八拉着我衣袖提醒。哥,今日这宴席,我总觉得透着古怪。”
谢孤白道:“回房再说。”
小八道:“朱大夫还未回来呢。他去给唐二小姐看病,可别惹事了。”
沈玉倾道:“朱大夫是世故的人,会有分寸。”
小八道:“沈公子对朱大夫可真有信心呢。我瞧着朱大夫就是个人不惹事事惹人的命,他安安分分的,事情也会找上门。”
沈玉倾苦笑道:“难不成派人去抓他回来?且先看看情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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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殇跟着侍卫穿了三个园子,见唐赢守在一间房门前,见他来到,问道:“什么事?”
那侍卫甚是恭敬,行礼道:“老夫人请他来帮两位小姐看病。”唐赢道:“大小姐睡了,莫打扰。”朱门殇见房内果然已熄了灯,他早猜这两位小姐都是装病,于是道:“那就不打扰了。”
唐赢指着院子对面站着两名青年的门口道:“二小姐房里还有灯,你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