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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53节

  明不详忙道:“方丈怎么了?”
  觉生道:“我没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履,回到自己房间。他深感疲倦,躺在床上沉思。
  他早就知道,正俗之争并非无法弥平。衡山能做到正俗并存,少林一样也能。
  只要少林不以佛门正宗自居,便如一般门派般,让修行者自去修行,掌事者自行掌事。
  然而每年佛诞,慕名而来的数万香客,不正是为这佛门圣地而来?
  他明知这是虚名,但他不敢放下,他不过是少林历来数十位方丈中的一位,岂能动摇这得来不易的根本?
  非剃度不可入堂,这条规矩不是不能改。让俗家弟子与修行者并存,就无俗僧问题。只要俗僧不披僧衣,就无毁坏僧宝的问题。
  他想过,但那是千年的古训,他无能去改。
  他终于明白,那日觉空的犹豫不语。
  以为自己改变够多,却未曾动摇过根本处,而自己并非不知,只是不敢更动。
  觉生心海翻腾,反复煎熬,这二十二年的方丈,给少林留下的,只是更深的正俗矛盾。
  他想起觉见……
  在他身上的困难,觉见依然动不得。任何一个正僧都无法改变少林,那是他们从根本处对于佛的虔诚与对少林寺规的服赝。
  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召集四院八堂,我要开四院共议。”他对服侍僧说道。僧人讶异道:“方丈,你的身体……”
  “快去!”他重又嘱咐了一次。
  服侍僧快步走下。他站起身来,走向方丈室。
  只有觉空能办到,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他能为少林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觉空当上方丈,让他彻底改革少林。无论是以一个佛门圣地熠熠生辉,抑或者以一个门派壮大强盛。
  他必须说服四院八堂所有正僧,让觉空当上方丈。
  他快步来到方丈室前,想取回金漆丹纸,突然胸口一阵绞痛。他一个颠簸,摔倒在地。
  从此再没起身。
  少林寺响起了丧钟,所有僧人纷纷探出头去,双手合十,口颂佛号。
  当晚,在所有僧人聚集在大雄宝殿前的驿道为方丈祝祷时,神通藏突然冒起一阵大火,僧人们连忙抢救,但所有武学典籍与藏书仍付之一炬。
  没人知道火是怎么起的。
  那一夜,明不详默默离开少林,一路向西,往甘肃走去。他听说崆峒精于铸术,他想打造一把兵器,顺便也往北方看看。
  少林方丈圆寂的消息很快传开,九大家的掌门各自赶来吊唁。
  明不详在道上听闻了觉见继任方丈的消息。他抬起头,仰望向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悬。
  他对着天,微微一笑。
  艳若桃李,暖如朝阳。
  第三卷 一箭如故 篇
  第22章 一箭如故
  夜雨溟蒙,涓细的水流沿着陈旧木纹潺潺而下,滑下屋檐,落成一滴滴掺了灰的水珠。屋子里头传出的二胡声幽咽低回,雨不大,但雨声仍是掩盖了大部分乐音。
  这是一间破旧客栈,虽然旧,但不小,大堂中整齐摆着十几张桌子,仍显得有些空。这也难怪,早几年来,还能看到原本放在门口的雕花屏风跟屋角的青瓷花瓶,掌柜说这是门面,若不是几年前老太爷发了风病,也舍不得拿去换一口柳木棺材。现在只剩下墙上挂着几串大红灯笼,每盏足足有一尺大小,当中几个破损的,被漏进的细风逼得偏偏倒倒,仍在奋力摇曳着,像台上的盲眼乐师一般,硬撑着福居馆曾有的气派。
  福居馆在青城派辖内,就座落在前朝驿道旁。那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事了,这里本有个易安镇,附近有个驿站,平时车马往来,虽然算不上繁华,总是个热闹地方。自从没了皇帝,整个天下就被各个大小派门控制着,随着地图上重要地点的变动,旧的驿道在功能上已经匮乏,势必要被新的驿道取代。
  青城派是九大家之一,昆仑共议排得上席位,近百年的积累,财力人力早非当年一个小小门派所能比拟。这附近三十年前便开了新驰道,自然,也改了新驿道,易安镇路客就渐次少了,也就慢慢荒废,镇上的年轻人都搬到城里,眷恋故土的老人跟他们的居所一样颓倾。
  奏二胡的琴师是今天请来的,皓发斑杂,约摸五六十年纪,微张的眼皮底下露出一对浊白眸子,像是把牛奶倒进茶中,在里头晕染开来的白。他揉弦、拉弓流畅无碍,琴曲沧桑,琴艺却不算高明,看来似乎是半途出家,偶有错音,听得掌柜不断摇头,早知道今天有贵客光临,就不该可怜他眼盲,被看了笑话,指不定还得少了打赏。
  只是掌柜的操心多余了,福安居里头二十几名男女老少,两两三三,把桌子都占满,他们各自交谈,掩盖了老琴师的琴声,没人注意他在演奏些什么。
  一名脸色黝黑的壮汉朗声呼喊道:“小二,再拿一斤竹叶青来!”
  跑堂的小二应了一声好,掌柜忙不迭地喊道:“竹叶青没了,就剩锦江春啰!客倌你酒量这么好,一斤怎么够,要不,来两斤呗?”
  店小二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店里还有竹叶青,只是锦江春比竹叶青贵了两成,掌柜的想占点便宜。
  坐在壮汉对面的是个大胡子,道:“还在干活,别喝多误事。”壮汉挥手道:“说一斤就一斤,哪这么多废话,去!”
  店小二进了后堂的酒架,看了看锦江春,又看了看下边架上的竹叶青。他是个老实人,犹豫了一下,就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掌柜的跟了进来。掌柜见他犹豫,骂道:“想什么呢?锦江春在上边!”
  说着掌柜拿了个空酒瓶走到酒架前,他身材矮胖,垫了脚尖才把锦江春拿下,倒了三分之一到空瓶里,掂了掂份量,又从下边取竹叶青倒进锦江春里。店小二吃了一惊,忙道:“掌柜,这样不好吧?”
  掌柜道:“客人爱喝竹叶青,我套点给他。就知道你死心眼。刚才是不是想着拿竹叶青出去?”
  店小二道:“做生意,实诚点好,外面那客人挺凶的。”
  掌柜回道:“这些粗人哪分得了这么细?没套水进去还算他们占便宜。”
  店小二道:“可他们今天来……要是闹了事……”
  掌柜的说道:“闹事更好,我还怕他们不闹事。砸店赔钱,青城派底下还是有人管事的。”
  掌柜说的倒不是反话。易安镇荒凉了,福居馆也就居者不福,店里生意日渐清淡,除了自己,就剩一个厨师,还有这新来的店小二。只是老太爷在世时不忍出卖祖业,日子就凑合过,老太爷撒手后,掌柜的就想到城里开张,一问城里的店铺,卖三间福居馆都换不了一间小铺子。
  掌柜接着说道:“要是他们真把店砸了,我就带你进城里开张,对了,待会要是真打起来,你多记挂着那几串灯笼,别给砸坏了。”
  说完,掌柜把兑了竹叶青的锦江春递给店小二,径自走了出去。店小二看了看手上的酒壶,又看了一眼竹叶青,有些犹豫。
  店小二端着酒上来,那黝黑汉子就与大胡子斟着喝,刚喝了一杯,就骂道:“不是说没竹叶青?这不是吗?”
  掌柜吃了一惊,忙赶上前一试,果然是半点不掺假的竹叶青。店小二只低着头说:“原来还有一瓮,刚找着的。”
  掌柜的忙陪笑道:“原来是这样,唉,客倌运气真好,请慢用。”
  说罢,瞪了店小二一眼,店小二知道,待会少不了一顿好骂。
  那大汉喝了两杯,酒意上涌,对着对桌的大胡子道:“白师叔,那夜榜的杀手真有这么可怕?需要这样劳师动众?”
  那大汉这句话音量虽然不高,但在场不少人都听到了,不由得看向那名白师叔。似乎也有相同的疑问。
  那姓白的大胡子摇摇头,似乎不想多说,突然一个声音说道:“众人百无聊赖,大元师叔若知道些什么,不妨说些掌故,也好提醒众人注意。”
  说话那人坐在大厅角落,恰好是灯火最微弱处,看不清样貌,倒能看出一身华服,与客栈内这些作寻常百姓装扮的人大不相同。
  那白大元先对着那青年拱手行礼,也不多说,从桌下摸出剑来,走到客栈里唯一一张空下的桌前,正对着长板凳的长边,忽地飞起一脚,将板凳踢得高高翻起,在半空中打了三个转,随即拔剑疾刺。只见眼前白光闪动,板凳又稳稳落下。
  众人看向板凳,只见板凳面上凹凸不平的七道凹槽,各自间隔三寸。这板凳翻转如此之快,七剑还能如此整齐,当中有人便喝采道:“好快的剑!”
  白大元道:“我这招七星夺命还算不上精熟,这七剑深浅不一,比起我师叔莫昆,那是差得远了。”说完,他看向那大汉,说道:“七年前,我师叔在湖南遭袭,一剑封喉,身上别无外伤,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大汉脸色一变。没有其他外伤,就表示没有经过苦战,对手实力必然是高上一大截,方能一剑致命。
  白大元道:“杀他的人就是夜榜高手。他的剑,比我师叔更快。”
  众人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白大元回到座位上,把剑塞回桌下。
  “除了大元兄所说的那桩事外,关于夜榜的事,老夫也略知一二。”另一张桌上,一名老者也开口说道。
  白大元道:“常兄也听说过夜榜的事?”
  在场众人都认得这名老者,他是铁拳门的掌门常不平,一双铁拳黔东一带甚是知名,是在场人物除了那青年外,辈份最高的。
  常不平道:“我出身铁拳门,大家是知道的,除了铁拳门,湖南武当辖内还有个铁掌帮,铁掌铁拳系出同源,铁拳从铁掌帮分出,百多年前的江湖掌故就不提了。我与铁掌帮前任帮主廖一飞向来交好。廖帮主的功夫如何?十八年前,大庸出了一群马贼,为首的七人被称为大庸七匪,为祸之剧,还惊动了武当掌门。廖帮主受命率众剿匪,孤雄斗七恶,靠着一双铁掌,击毙七名贼首,威震湘陕。”
  “难道这样的英雄人物,也死在夜榜手上?”一名青年惊道:“这夜榜真有这么厉害?”
  常不平道:“不仅如此,廖帮主死时掌骨、臂骨具碎,显是跟人比拼掌力,被震断了手骨。”
  众人瞪大了眼,对夜榜的恐惧又多了一分。
  常不平又接着道:“如果只是一名高手也还罢了,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夜榜中藏着绝世高手也不足为奇,但二十二年前,广西首富陶大山成了夜榜的对象,他听到消息,不惜重金延揽了两广一带武林高手一百零三名,又在少林寺捐银万两,恳求少林寺觉字辈高僧坐镇,一百位高手护持,总算是稳妥了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知道这名陶富翁也遭到毒手,就不知在这一百名高手护卫下,夜榜中人难道还能闯入杀人不成?
  常不平道:“陶员外让这一百余名高手顾守内外,前呼后拥,水泄不通,就这样,过了六个月的安稳日子,众人也道夜榜知难而退,有了松懈之心。某日清早,陶员外刚走出房间,护卫的保镖没及时上前招呼,忽地不知何处飞来一箭,正好穿过陶员外眉心,贯穿脑门,当场毙命,竟无人察觉这一箭从何而来。”
  常不平顿了一下,接着道:“守了整整半年,那保镖不过漏了一步,陶员外就遭袭击,脑门骨是最硬的骨头,一箭贯脑,可见这杀手弓术之妙、劲力之雄。事后那百名武林高手把方圆十里的地皮都翻了遍,抓了几十个嫌疑人,都查无实据,只能放走。”
  那大汉道:“那夜榜的人如此厉害,真的防不胜防?”
  常不平倒了杯茶喝下。缓缓说道:“那也未必,这几桩都是江湖上的大事,被杀的也都是一流人物。夜榜失手也是所在多有。五十年前,唐二少在江西遇伏,就击毙了一名夜榜的高手,就此一战成名。不说远的,七个月前,嵩山在山东也收拾了四个夜榜刺客,还剿灭了他们的巢穴。”
  一名女子也问道:“收金买命是天下共诛的大罪,难道就没人阻止他们?
  常不平道:“九大家也不是易与的,自然也会循线追踪,然而百年来,不知攻破了几十个夜榜的巢穴,就没一次抓到背后真正的主谋。倒是好几次,九大家抓到了自己门人在夜榜营生。”
  那女子惊道:“夜榜中的人还潜入九大家了?”
  常不平点点头道:“几年前五虎断门刀彭家就抓到一个奸细,还是个姓彭的。敌人在暗,九大家在明,行动前每每走漏风声,让对方有了提防,至今连幕后主使是谁也不知道。”
  女子道:“收金买命的邪门组织,怎么吸引到这么多高手投靠?”
  常不平道:“有钱自然能使鬼推磨。一些作奸犯科、犯了重罪的高手,要找个地方护庇自己,夜榜便是最好的地方。”
  常不平见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担心,又道:“夜榜里卧虎藏龙是真,但也不是个个可怕,我们不知道对头是谁,派来的是猫还是老鼠。讲这几个故事,不是要灭你们威风,让你们胆寒,是要你们提高警觉。在场二十几人,难道真有那种高手能把我们给全灭了?更何况我们还有……”
  坐在屋角的青年轻轻咳了一声,常不平脸色骤变,忙住口道:“总之,提高警觉便是。”
  众人默然,不再多问,倒是站在柜台的店小二听着这些故事,似乎有些入神了,随即又担忧了起来。
  昨天夜里,青城派就通知要包下这家店,他觉得古怪,想劝掌柜的推掉,那掌柜自然不依。等来了这二十几名“客人”,他便知道今晚将有大事,等听他们讲起夜榜的事来,不由得更加忧心了。
  到了二更天,琴声依旧,掌柜的有些困倦,就趴在柜台上假寐。店小二盯着门外,心里想,都到了这个时间,应该不会有事了。
  刚有这样的念头,他似乎看到屋外有了人影,店小二凝神再看,灯火幽微处,两条单薄的人影撑着纸伞从细雨中走来,面貌、仪态逐渐清晰。伞下之人是个眉清目朗、翩然俊雅的书生,他身着白丝袍,头戴青玉冠,他的眼神带着一股自信,手执一扇,合拢在掌中,彷若将一切全收进手中了。为他撑伞的,衣着素雅,看起来是他的书僮,虽没有书生这般器宇轩昂,也是二十几岁年纪,面容清奇俊秀,只是眯着一双眼睛,显得无精打采。
  料不到荒地野店,竟来了这样两个标致人物。书僮落后书生半个脚步,既不失了礼数,也恰好能为书生和自己遮盖了所有雨滴。
  两人缓步走进客栈,书僮不慌不忙地收起纸伞,分毫也不为这雨势所扰。店小二忙上前道:“客倌,掌勺的休息了,今晚只有些瓜果点心,只怕招待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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