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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45节

  觉明道:“觉见是正业堂住持,理应中立。觉观与觉如关系密切,说多了,有以私害公之嫌。了证是新晋的住持,辈份最低,也不敢造次。”
  觉生问道:“你想说什么?”
  觉明想了想,双手伏地,对觉生行了一个大礼。
  “我想说的,方丈都明白。”就这一句话,说完他就站起身,开了门,径自离去。
  觉生当然明白,作为这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同时也是佛门至高圣地的少林寺住持。除了昆仑共议的盟主外,他是这武林中身份最崇高的人。
  他有能力操纵千万人的生死,然而,他却是会为任一人的死而不舍的慈悲高僧。
  何况是觉如这样的人。
  他起身,推开房门,四月午后,暖风春日。
  觉如还能享受到这暖风春日吗?
  在修行上,觉如并不是一个认真的僧人。但他办事干练,笑口常开,比起其他严谨的正僧,更得弟子欢心。而他又不纯是不知变通之辈。觉见世故,觉如更加圆融,懂得算计,该下狠手时也下狠手,他主持正语堂,恩威并济,寺内的政务传达通透,执行妥当。这样的人才在正僧中不多。更何况,觉如护徒心切,其情可悯,罪也不当死。
  但觉空说得没错,不杀觉如,如何安抚俗僧?
  觉如必须死。
  那自己,是为了他有罪而杀他,还是因为他不得不死而杀他?
  觉生抬起头,檐角上一小片蜘蛛网,恰巧揽住一只草蝇。他特别嘱咐过弟子打扫时,需在屋檐角上留下一小块不扫,以便蜘蛛在此织网补食。
  但这张网也成了草蝇的葬身处,他的慈悲,也害死了许多生命。
  “因果啊……”他轻轻叹口气。谁知道今天救的,明天会不会害死更多人
  但今天的见死不救,又怎知未来不会害死其他人?
  他慈眉低垂,双目微阖,轻轻诵了一句佛号。
  ※※※
  了净趁夜离开少林,到了山下的城镇里,找了间客栈,叫了两斤白干。
  和尚喝酒,在少林寺辖内已不奇怪了,离开佛都之后,不少俗僧都会喝酒。看到掌柜问都不问就把酒送上,了净突然明白,为何师父如此执着俗僧易名之事。
  不过也轮不到自己担忧了,了净苦笑,倒了一杯酒,举到胸前自言自语道:“敬!这还俗第一杯。”他一口喝下,“嘎!”的一声喷了出来。
  “辣!辣!掌柜的,快倒杯茶给我!”了净慌张喊着。掌柜忙沏了壶热茶给他,了净仰头咕噜一口喝下,又喷了出来,吐着舌头喊:“烫!烫!”
  于是又赶忙喝了一杯酒解烫。
  他从没喝过酒,这是第一次,顿时满脸涨红。
  “这东西到底有啥好喝的?”了净不明白。
  他又倒了第二杯。作为还俗的第一步,他决心先从喝酒学起。第二杯下去,微醺的感觉把他压抑的情绪激发出来,他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讲,但不知道跟谁讲。
  此时夜色已深,店家也在收拾了,眼看就要关门,他今晚是要住在这间客栈了,也不知道自己带的盘缠够不够留宿。客栈大堂里,只有角落处坐着一名蓝衣书生,就着客栈的烛火看书喝茶。
  “喂,那位书生!”他喊了句:“有没有兴致陪我喝一杯?”
  那书生抬起头,看向了净,将书本合起,走了过来。
  “你看什么书?”了净望向那人手上。那书生把书举起,是一本《搜神记》。
  “这本书我看过,有些意思。”了净转头向掌柜喊道:“掌柜的,再拿个酒杯过来。”
  掌柜的忙递上一个酒杯,问道:“客倌要过夜吗?小店要打烊了。”
  “过夜多少钱?”了净问。
  “连同酒钱,五百文。”
  了净把手伸入怀中一探,脸上有些犹豫。
  “你请我喝酒,我请你住房,这样公平。”那书生似乎是看破他的窘境,转头对着掌柜说道:“他房钱寄我帐上。”
  了净不敢逞强,连忙说谢。此时细看那书生,见他脸容俊秀,斯文的脸上挂着一抹微笑。
  这笑容有些熟悉呢,了净心想,却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只得替自己跟对方各倒了杯酒。
  “干!”了净一口喝干,一阵晕眩。那书生也跟着喝了一杯。
  “萍水相逢就是有缘。”了净问道:“先生往哪去?”
  书生道:“本想上少林参与佛诞盛会,可惜路上耽搁,误了时日。”
  “少林有什么好去的?那里有妖孽。”
  “妖孽?像书里这种吗?”书生举起手上的《搜神记》询问。
  “那是假的,我说的是真的。”此刻了净头晕脑涨,胸口像是塞了许多话,这几天所受的委屈像是要爆发出来似的,不吐不快。他从怀里掏出了明不详的笔记,交给那书生:“你看看,你信不信这里头写的东西?”
  那书生打开日记,就着烛火观看。他翻阅得极快,了净有些怀疑他有没有认真看这本笔记。
  “怎样,你也不信对吧。”了净叹了口气,又替自己跟书生倒了酒,一口喝下,“这上面的字迹还是我写的,像不像我瞎鸡巴毛鬼扯的东西?”
  “我信。”那书生把笔记还给了净,淡淡问道:“他就是你叛寺还俗的原因?”
  了净听到他这话吃了一惊,冒了一身冷汗,顿时清醒不少,惊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还俗叛寺?”
  “如果真有这人,你知道他这么多秘密,他也容不下你在少林。”书生说道:“你不会喝酒,今晚是第一次,你有心事。鞋子上都是泥巴,是趁夜走山路的关系。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座城镇,又在山上的,只有佛都,你是从少林寺下来。真的有公事急办,会骑马,没有公事,为何走得这么急?可知你私逃。可见,要还俗了。”
  了净讶异地看着眼前这名书生。
  “这里离少林寺近,消息很快,我听说了最近发生的事情。你是了净大师吧?”
  了净点点头。似乎是察觉到他眼神中的狐疑,那书生又接着道:“我不会揭发你,你是个好人。”
  了净苦笑道:“你怎么知道?”
  书生举起杯子:“你不是请我喝酒吗?”
  “哈!”了净大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杯道:“就敬这个好人。”
  两人又喝了一杯。那书生道:“我对这妖孽的事很感兴趣,你能不能多说些?”
  了净受了一肚子气,连日的委屈无人相信,现在终于有一个人肯听,自然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一边喝酒一边讲,从在藏经阁中找到残页开始,说到自己师父为自己受罪,逃离少林为止。
  他没喝过酒,等到察觉自己醉了时,早已头昏脑胀,话也说不清楚。
  “这些事……够离奇吧……他才十五岁呢……骗谁啊。”
  那书生道:“看似离奇,其实只要事先筹划,也不是不可能。”
  了净嘻嘻笑道:“真的吗?”
  那书生道:“大师醉了,休息吧。”
  了净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还有一段……我后来……又见到他一次……在我准备回少林寺的时候……”
  他说到这,实在是昏昏欲睡,说不清楚了,只得道:“我……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道:“我叫谢孤白。大师,有缘再见。”
  了净道:“谢……孤……”
  他话没说完,便沉沉睡去。
  他不应该喝这么烈的酒的,叫什么白干……
  他到很多年后都后悔那一天叫了白干,所以之后再也不喝白干了。
  当天晚上,了净从床上爬起,吐了一大滩在夜壶里,只觉得口干舌燥,头痛欲裂,摸黑找到水壶,就着壶口喝干了,又趴在床边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他在桌上发现了一张纸条,看到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嵩山。
  又是叫他去嵩山,跟明不详说的一样。了净猛然想起,为何他会对这名书生有似曾相似之感。他的笑容让他想起明不详。不,严格说来,他们的笑容也全然不似。明不详笑起来时有如温暖和煦的阳光,这书生却是淡然的冷漠。但不知为何,这书生的笑容却让他想起明不详,即便他们的长相也截然不同。
  他向掌柜的打听昨天那人,掌柜的说,那名书生在这里住了两天,本来似乎想上山,后来不知道为何,昨晚就走了。可能是上山了,也可能不是。
  了净觉得可惜,他知道那个人绝非普通人物,只恨自己未能与他结交。
  嵩山……
  他本来对明不详说的话尚有疑虑,但那名书生也叫他前往嵩山,这两人说的话如果不是巧合,就是嵩山一定有什么他必须去的理由。
  他在往武当的路上找到本松两人,他们差点被少林寺的堂僧追上。了净保护他们躲到湖北,最少,他还是救到两个人。
  在往嵩山的路上,他终于听说少林寺对师父觉如的处置。
  降职五等,贬出少林,转任山西白马寺住持。
  他不知道自己该是高兴,还是担忧。
  少林寺内,钟声悠扬,梵唱不绝。
  觉空改变不了觉生方丈当众宣布的事实:觉如流放山西白马寺,新任正语堂住持由觉空首座推荐。
  觉生方丈已经尽力降低这处置的后果,让觉空推荐正语堂住持,等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
  只有觉空知道,在满涨的怒气当中,看似两全其美、各退一步的处置,往往更是加深矛盾的处置。
  他站在普贤院的大殿前,忽然又想起了师父说的那句话。
  “佛可灭,少林不可灭。”
  第19章 觉空
  提起穆家,在河南开封无人不知。他们以丝绸生意起家,是当地最大的望族,单是族人在当地就有五十余户,亲眷四百多口。在这世道,富可敌国四个字已经过了时,当然,这样的夸饰即便用在穆家这样的家族也是太过,但富可敌派,倒是贴切。寻常的小派门不说,比起在江西雄霸一方的彭家,穆家也毫不逊色。
  为了方便亲族间往来,打从天下大势初定时,族长穆昆就圈了一大块地,足有五里方圆,围着这块地造了一座三丈高的城墙。城墙上可供人行,又设有看守台,东西两面各开一座门,可容一辆四驾马车进入,当中街道整齐,有各式庄园华厦上百所,供给族人居住。这是个浩大工程,前后招募工匠数千人,穆昆没能熬到落成,等了十五年后走了。
  新任的族长是他的长子穆清,穆清依循着父亲的吩咐继续这个工程。又过了七年,穆清生了一个儿子,单名一个劼字,表字固之。穆清的意思,自是希望这孩子能勤奋努力,守成家业。再过三年,穆家庄终于落成,穆清提字落名。
  这座小城,足足盖了二十五年之久。
  这本是穆家居所,照理该以园为名,但一来穆园实在难听且犯忌讳,二来,以穆家庄的规模,已经不能称为居所,更该称为一座小城,若取名穆家城也太奇怪,若称为穆家堡,又沾上太多江湖味道。穆家只是商人,族人习武也多半只为自娱,穆清是个脚踏实地的朴实人,不想取些奇巧哗众的名字,简单写了个名字,就叫穆家庄。
  穆家庄落成之日,穆清席开千桌,办了七天流水宴,日夜供餐不停,无论当地居民、南北商旅、贫富老幼,只要愿意上桌,都是好酒好菜招待。这样一座别开生面的豪宅落成,开封城的居民也觉与有荣焉,加上穆清虔诚信佛,在当地传有善名,大伙儿奔走相告,那几日,开封真是一片祥和升平、喜庆洋洋。
  然而欢腾中,唯有城东一名老相士闷闷不乐。他看了穆家庄的风水,见四周围得滴水不漏,叹口气道:“穆围其中,不就是个困字?”他摇头不已,吃完了流水宴,包了半只残鸡,顺走一瓶劣酒,回家浇愁去了。
  除了五十余户、四百多口的穆家人外,这小城里还住着两百名护院保镖、五百名奴仆随从,马厩骏马百匹,酒窖里还珍藏着几百坛绍兴佳酿。穆清不是好酒奢侈的人,仅止于小酌,这些看似奢华的开销,对穆家而言只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正常用度,更不提粮仓里粟米千钟,牧圈里鸡鸭牛羊,一概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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