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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32节

  他觉得极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时被别人的父母驱赶远离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丢石头一般屈辱。
  除了明不详着急着劝吕长风放手。
  只有明不详是他的朋友,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详说道,在他房间里,拿了一瓶跌打药膏给他。
  “跟你没关系。”卜龟道:“他们讨厌我。”
  “他们以为你偷了他们的钱。”明不详指着他脚上的新鞋子道:“他们以为这双鞋子是你用偷来的钱买的,我听到他们这样说。”
  卜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们逐渐疏离他的原因。
  “我有跟他们解释过,但他们不信。”
  “那怎么办?”卜龟问。
  明不详道:“我明天就去找觉见住持来作证,还你清白,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了。”
  “有用吗?”卜龟问。
  “你把领头弟子的身份让给吕师兄。”明不详道:“吕师兄会原谅你的,吕师兄原谅你,其他师兄弟就会原谅你。”
  原谅?明不详走后,卜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只有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详,因为他骂过他们,打过他们。
  只要有吕长风在,他就无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为大家都喜欢吕长风,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养好。又能见义勇为。
  跟他比起来,自己就只是一个驼子。
  这段日子他终于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来。他好像又缩回了那间小黑屋,那间窄小的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练着铁板桥,拚着能让驼背多直一分。
  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嫉妒着吕长风。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龙爪手的密笈,放入怀中,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吕长风的房间在哪,他不是贼,但他能让吕长风当贼。窃取藏经阁密笈,那是重罪,只要自己明天一早说藏经阁经书遭窃,所有正见堂的僧居都会被搜索,吕长风就人赃并获了。
  他还能说吕长风就是偷钱的贼,有了明不详的证词,证明自己这双鞋子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吕长风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后他与“朋友们”才能“误会冰释”。
  这才是自己能重新取得“朋友们”信任的方法。
  他蹑手蹑脚,避开巡逻的更僧,来到了吕长风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房门,那是一间两室房,吕长风住在右边那间房,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把,该死,门锁住了。
  他绕到后头去,见窗户开着,便从窗户爬了进去。
  他没有爬窗的经验,当他以为自己能钻过去时,他背上的驼峰撞到了窗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大惊失色,还来不急缩回去,吕长风已经被惊醒,看到窗外的人影,大喊道:“有贼,有贼!”
  他一喊完,冲向前去,卜龟想要退出窗外,驼峰却被卡住,一时动弹不得,被吕长风抓住领子。吕长风认出他是卜龟,讶异道:“怎么是你,你半夜闯进我房里干嘛?!”
  卜龟脑中轰的一声,一片模糊,只想着快点挣扎逃生,如果在这里被抓,他这辈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吕长风武功远比他高,他怎么挣扎得开,危急间无暇深思,右手成爪,向前疾探。那是他练了半年有余的龙爪手其中一招“摧坚破硬”,扣向吕长风的咽喉。
  吕长风知道他武功深浅,对他这一击并不在意,双手仍抓着卜龟领口,只是扭过脖子闪避。
  然而他错了,卜龟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劲一扯,竟将他咽喉气管扯断。吕长风双手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没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龟也没逃掉,闻声而来的更僧与弟子将他擒住,压倒在地。
  这事震动了少林寺。正见堂的僧人栽赃嫁祸,戕害同门,盗书杀人,私学武典,随便几样都能问个死罪。
  这时寺内正为了正俗斗殴致死一案而多有纷扰,在这个关头,卜龟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杀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动了寺内敏感的神经,让这事情隐约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位置。
  明不详到狱中见过他一次,没有问什么。卜龟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卜龟只是盯着明不详的脸看。
  “明师弟的脸还是这么好看,比吕长风好看多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惦记着明不祥的面貌,卜龟心想:“如果下辈子我也长了这张脸,也该有很多朋友。”
  明不详临走前,卜龟说道:“谢谢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明不详点点头,没再回头。
  正业堂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
  刑立决。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斩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们选择较为无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绑后,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后,必须是学过龙爪手以上刚猛指功的僧侣。这些僧侣多半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后肺俞、心俞两穴,一击之后,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无声无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龟唯一所会,用来杀死吕长风的武功──龙爪手。
  他跪在刑场,环顾四周,没见到明不详。
  这是因果报应吧,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觉明住持说的那个故事,那个他很喜欢,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
  “也许那条蜘蛛丝,并不是要解救干达多。”他心想:“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觉到背后一痛,痛楚传到了胸口与心脏,还来不及反应到全身,意识便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浓重的睡意来袭。
  ※       ※        ※
  卜龟死后,明不详要求将神通厅交给自己一人打扫,大家认为,那是他纪念卜龟的一种方式,都答应他了。
  一名较为年长的师兄当了领头弟子,正见堂的洒扫一如既往,窗明几净,整齐利落,每名弟子都诚恳认真,再无偷懒。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一起出游,彼此间也少有交集。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股浓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龟背上的驼峰。
  第14章 报仇
  转眼,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已一载有余,过了端午,少林寺又发生了意外,一名正业堂的弟子上吊。
  这件事情像卜龟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很快的,正业堂以“疑似为情自杀”结案。
  正业堂的觉见主持似乎对此嗤之以鼻,冷笑着说:“自杀固无所疑,情从何来?”
  知道当中缘由的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另一件小事,是正业堂的劳役领头弟子换了人,本月离开少林寺,在佛都找间寺庙挂单。等着来年回来试艺,领取侠名状。
  劳役弟子不过是少林寺最入门的工作,这样的事,自无可提之处。
  明不详洒扫神通藏,数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极简单,日出诵经,清晨洒扫,午后回房,每两日借一本书。晚膳后便关上门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详住的是两人居所。了心失踪的情况特殊,加上觉见主持对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争,所以特地闲置。但觉见似乎多心了,就明面上看,从无人去骚扰过明不详。
  连最记恨的斑狗都没去找过明不详麻烦。
  少林寺除供应日常三餐,每年还配发衣裳一套,布鞋一双。每月灯油四两。劳务弟子月俸仅有一百文。另有劳务则额外加给。但总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损,灯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买。
  所以每个月左右,明不详会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离少林寺约三里,沿着重新修筑的宽敞驰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条足能容八辆并驾马车往来的大道。少林寺不只作为九大家的第一门派,亦是宗教圣地。每逢重大节日,尤其佛诞日,千万信徒朝拜而来,沿道争拥,为免扰乱寺中清静,少林寺会安排各项礼拜活动在佛都进行。
  虽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为还愿,或为祈福,在驰道上对着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或遥拜,或三跪九叩。即便驰道已是如此宽大,每逢佛诞日,仍常阻塞。
  而佛都的繁华与少林寺的清静,对比成趣。茶馆酒肆,旅店商铺,罗列林立,数千名的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尚未入堂的药僧、监僧,无论正俗之别,寺内公办的入堂居士,或挂单寺庙僧侣,多定居于此。
  那也是明不详小时与了心居住的地方。
  虽然曾回到佛都,明不详却从没有回去那里看过。
  时值严冬,这几天少室山下了几场大雪,天空中仍阴沉沉的。朔风呼啸。彷佛还在酝酿着下一波猛恶。
  出发前,明不详从了心的衣柜中取出了一件雪衣,他正当生骨长肉时期,身高拔得极快,过去了心帮他买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开棉絮,塞进原本的棉被里。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身材不高,却是壮硕,棉袄套在明不详身上略微宽大。
  明不详低下头,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
  他推开房门,天空仍飘着细雪,他拿起一顶斗笠,趁雪而行。
  佛像前的长明灯要熄了,他想买条灯蕊。
  朔风扑面,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冒着未知的风雪下山。
  没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的天气,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来,明不详找了熟识的店家,花两文钱买了一包灯蕊,放入怀里,以免被雪浸湿了。
  若是平常,他此时便该回程,但明不详却转了个弯,先到了干将铁铺。
  干将铁铺的名字气派,手艺却未必如名字这般气派。就只是一间寻常的铁铺,甚而说,他是一间手艺拙劣的铁铺,自然,这也代表着他很便宜。
  明不详在铁铺里走了一圈,架上罗列着各式兵器,刀剑枪头,以及少见的奇门兵器,如跨虎拦、银钩、判官笔等也一应俱全。
  没等到铁匠上前招呼,明不详便转身离开,他到了铁铺对面的禅风茶楼。
  禅风茶楼不是佛都最贵,也不是最好的茶馆,却是最大的一间茶馆,由于宗教之故,少林寺辖内僧人数量远高于其他门派。衡山派虽也尊佛。但僧俗混杂,亦无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众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与荤腥,于是提供斋点与茶水的茶楼便也多了。禅风茶楼价格平易,干净素雅,不设包厢,上下两层楼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桌。内中自然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明不详踏进茶楼时,正对着大门的两排桌子却是空的。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对着门的桌子风大。
  另一个原因,茶楼大厅左侧多是俗家弟子,右侧多为僧人。明不详认得出当中几名正业堂与正见堂的弟子,左边多是俗僧一派,右边则是正僧一脉。理所当然的,这当中也有不少人认识明不详。他走入时,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详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犹豫,这让注意他的目光多了起来。
  左边还是右边,正僧抑或俗僧?
  最后,明不详选了当中的座位。
  有些愤恨的眼神投了过来,当然也有点头赞许,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总之,大伙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他要了一壶香片,一碟瓜子。
  他以前来过禅风茶楼,那是正见堂的弟子感情融洽的时候,他与卜龟都来过,卜龟死后,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一个。
  他咬开瓜子,把瓜肉跟瓜壳分开,吞下瓜肉,再将瓜壳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一口一个。他避开那些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只拣选瓜壳整齐的,精细的。他几近沉思似地,将瓜壳照着一定的图像摆放。
  那是个弯弯曲曲的图像,像是一只小瓢羹,又像是一把短匕。
  过了会,明不详发现这个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又将摆好的瓜壳扫进小碟子里。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年约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头蓬发。与他相同,也是独坐一张桌子。桌上叠着七八个碟子。
  ※       ※        ※
  这人名叫尹森。来到少室山,不为礼佛,不为求艺,而是要报仇。
  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辗转找到这个仇人。仇人正在对面铁铺里,做着无良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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