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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7节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这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那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档事,世尊也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于普贤院最是重要日子,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
  “快则一个月,慢,也来得及陪你吃粽子。”
  之后了心嘱咐了一些事,无外乎自己不在时,要明不详不可懈怠之类的。
  当天夜里,了心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推开房门。
  “怎么了?”了心问。
  “很多年没跟师父一起睡过,今晚,想跟师父睡。”明不详说,“师父明天要出远门了。”
  自从调为堂僧后,了心多在处理堂务,即便出门,三天内也会回来,自明不详懂事之后,未曾有过如此长久的分离。
  了心笑道:“这年纪了,还撒娇。”招了招手,“过来吧。”
  明不详上了床,蜷缩在了心怀里,不一会便睡去,了心看着怀中的少年,俊美秀雅,想起当年,不由得感叹起来,这孩子,从不让人担心。
  明不详睡得沉了,伸出手来,便如孩童时一般,揽住了了心。
  了心闭上眼,却是思绪起伏,难以成眠。
  第二天,了心像是预知了什么,对明不详说道:“这几日若有人欺负你,忍他耐他,不可与人争执。有什么事,待师父回来处理,知道吗?”
  明不详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一个月后的四月二十五,在山东嵩山辖内,有人发现七具尸体,那都是受命同往嵩山的僧人,他们在回程中遭到杀害,这当中唯独没有了心的尸体,了心虽然未死,但这世上,也没有人再见到了心,他就这样突然失踪。再也不见踪迹。
  ※※※
  了心离开少林寺的那一天,明不详照例到正业堂服劳役,本月看到明不详,顿时怒目横眉,一脚便将粪桶往他身上踢去,正砸在明不详胸口上。只听本月骂道:“你师父了不起?连觉空首座都不放在眼里?”
  明不详想起了心今早的嘱咐,心中有数,默默拾起粪桶,转身就要离去,本月抢上一步,挡在明不详面前,骂道:“见了师兄也不行礼?师父没大小,徒弟也没教养。都是一路贱货。”说罢,一巴掌煽在明不详脸上。
  明不详既不回嘴也不还手,径自走去。本月更怒,又从后踹了他腰间一脚,这一脚用了大力,明不详身体向前一倾,仍不理会。一旁僧众连忙劝住本月。眼看明不详快要走远,傅颖聪急忙快步跟上。
  傅颖聪追上明不详,说道:“你越不理他,他只会欺负你越凶。”
  明不详淡淡回答:“心无罣碍,便得自在。”
  “你就真不生气?”眼看明不详只是走着,并不回答,傅颖聪接着说:“听说昨日四院共议,你师父跟觉空首座起了冲突。你知道这件事吗?”
  “师父没提起过。”
  “斑狗是俗僧,跟觉空是一派的,他今天这样欺负你,定是他师父授意的。明不详,要不,你去跟觉见主持告状?说斑狗仗势欺人。”
  明不详停下脚步,看着傅颖聪,问他:“他欺负你也不少。你怎不去?”
  傅颖聪脸上一红,低下头:“我??再过三个月,我就满十八,过了试艺一关,领了侠名状,就要离开少林寺了。干嘛跟他计较?”
  “你过不了试艺。”
  傅颖聪心虚,却又不承认:“谁说过不了,你还没见过我本事。”
  明不详摇摇头,继续走。
  “等等,你这衣服上都是脚印,先脱下来拍拍。”傅颖聪快步跟上,“要是让其他师兄看到问起,又要生事。”
  明不详放下粪桶,将外袍脱下,拍了几下,傅颖聪接过外袍说道:“我来吧。”转过身去拍了几下,见干净了,才递还给明不详,明不详重又穿上,提起粪桶,干活去了。
  两人倒完所有夜香回到正业堂,要在往常,本月检查过后,便各自解散,用午膳去了。当日本月却集合所有僧众二十余人,众人似乎早有准备,惟有明不详不知究理。站在队伍中等待发生何事。
  不一会,一名年约五十的老僧来到,明不详认得是正业堂主持觉见,本月先问了安,觉见问:“今日要考究佛弟子戒,可有确实转达?”
  “主持吩咐,怎敢怠慢,本月确实告知诸位师兄弟,不信住持问各位师兄弟。”
  几位与本月勾结的弟子纷纷道:“确有此事,本月师兄说了。”有些弟子则是默不做声,明不详虽然不知此事。也未说破。
  “那,众人把佛弟子戒拿出来。”
  众人各自取出那本小册子,明不详摸不着袍中的佛弟子戒,看向傅颖聪,傅颖聪脸有愧色,转过头不与他目光交接,从自己怀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依稀便是自己那本,明不详登时了然。
  本月大喝道:“明不详,你那本佛弟子戒呢?”
  “丢了。”明不详转过头,看向本月,说得轻描淡写,“我扔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本月更是逮到机会,大怒骂道:“丢了?少林弟子,戒律为先,你师父难道没教你,佛弟子戒要时刻在身,随时翻阅,修身省性吗?你怎敢如此大胆?”又转过头对觉见说道:“住持,这明不详生性赖皮,难以教化,你需重惩,不然不知他还要怎样耍赖哩!”
  觉见走向前去,看着明不详问:“你是了心的徒弟?”
  明不详点点头。
  “了心向来持戒稳重,你可知为何?”
  明不详回答:“世尊入灭,阿难问世尊:佛在时以佛为师,佛不在时,以何为师,世尊答:以戒为师,是以师父恪遵戒律。分外稳重。”
  觉见道:“少林寺要弟子时刻带着佛弟子戒,偶有考究,弟子便可翻阅查看,也是这个原因。你既知此理,为何丢了?”
  明不详道:“弟子只说扔掉了,没说没带在身上。”
  觉见深觉惊奇,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不详道:“三百一十六条戒文铭刻于心,就是带在身上。”
  本月大骂:“你说你全背熟了?瞎吹什么大气?”
  明不详双手合什,回道:“请主持考察。”
  觉见知道本月向来欺压新人,料想当中必有隐情,但见明不详如此自信满满,便问道:戒律第七十七条,是什么?
  “佛弟子,当寡欲戒淫,禁淫邪,淫人妻女,坏人名节,没侠名状,逐出寺门,擒立审,审立刑。”
  “第十条?”
  “堂僧以下,不得收弟子。堂僧传艺,未得八堂住持允准,外门弟子,不传正见堂所录武典。”
  觉见又拣了几条询问,众人边听边翻阅手上册子,果真一字不差,个个震惊非常,觉见也深自讶异,心想:“了心时常说此子有佛缘,没想到如此聪颖过人。”
  本月怒道:“你说你背得熟,我就问你,第三十七页第五行,写的是什么?”
  本月这话已是存心刁难,不料明不详毫不迟疑,说道:“佛弟子戒第两百一十七条:佛弟子不得贪恋钱财,与民争产。”
  本月翻了几页,发现果然不差,惊得合不拢嘴,明不详继续说道:“第十二页第五行第六字,是个『不』字,十三页第十行第七字,是『落』字,第十六页第二行第九字,是个『文』字,第十九页第六行第八字。”
  说到这,明不详闭口不语。觉见取出怀中佛弟子戒,翻到第十九页,见明不详所说是个“字”字。前后四字,便是“不落文字”。
  觉见明白,这是明不详表示自己以心守戒,不落文字。故把佛弟子戒丢了。
  “了不起,难得你有这记性,只是虽有记性,却不该将佛弟子戒丢了,需知经典乃是法源,自持聪明,任意丢弃,乃是傲慢之心。”觉见道,“若是让你记得了藏经阁所有文字,你岂不是要一把火将他们全烧了?那后进何所依归?”
  本月忙道:“没错,这人向来傲慢,主持应当惩戒,以免他自恃聪明,不把人放眼里了。”
  明不详恭敬地行了礼,回道:“弟子谨记。”
  “其他弟子,也当如明不详一般,牢记戒律,以心守戒。”说罢,觉见开始考究各弟子戒律,本月见觉见无意追究,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从此之后,觉见对明不详上了心。他关注明不详,知他每日持诵从不间断,服完劳役后便回屋中,直到晚膳方才再出。之后便熄灯就寝,少与外人接触。
  过了一个多月,嵩山那边传来噩耗,说是找获了七具尸体,当中唯独不见了心,尸体运回少林寺,由普贤院正业堂的监僧验尸,还未有结果,已有流言四起。
  觉见派人告知明不详了心失踪的事情,明不详只是点点头,便关上房门。
  不知不觉,已近端午。每到节庆,便有大批礼物送至正业堂。觉见要人将礼物都放在大厅,他不想自己的僧房沾染了这些俗气。待节庆过后,他会将一半送入观音院正思堂作为寺用。将另一半转赠堂僧作为酬庸,那些堂僧受了馈赠,虽是口诵佛号,言称不敢,眼角却满是笑意。
  唯有少数几人,能一介不取,将所受布施正思堂。
  少林寺为何变成这样?觉见心想,是从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仑共议开始,还是五十年前的少嵩之争,引入俗僧开始?
  这种改变像是滴水穿石,每一次的侵蚀都是细微不可见,等待岁月积累,已不复原来样貌。五十年前,俗僧还不能入堂,现今四院当中,倒有两个首座是俗僧。再过二十年,又是如何?
  觉见不敢想下去,他觉得少林寺中,俗僧正僧之间的角力,已渐渐酝酿成一股风暴。自己该当在风暴中心,抑或急流勇退?这个问题,他一直拿不定主意。
  到了眼下,这风暴恐怕已不仅仅只是酝酿,而是隐然成型,派去嵩山的八位堂僧,正俗各半,身亡的七僧尸体运回了少林寺,正业堂即刻验尸,却验出极为糟糕的结果,七僧俱死于少林武学,且是死于彼此的绝技,真要下个定论,那便是:正僧俗僧斗殴,重伤致死。唯有了心生还,畏罪潜逃。
  验尸的堂僧不敢下结论,于是禀告了觉见,觉见下令再验,验尸僧却回答:伤痕明确,再验,也是同样结果。觉空首座派人来催促了几次,料必已经听到风声,这份正业堂的验尸证明,此刻就放在他面前桌上,只差自己署名。
  觉空首座会怎样处理?最好的方法,就是批下凶手不明,死因待查。等找回了心,问明真相。再做审议。若了心已死,这事就此揭过。但,事情会这么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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