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金星有点烦 第21节
李长庚赶紧打断他的遐想:“你不要说假话,那可是菩提祖师门下弟子,干系何其重大,就值一船水果?”
管事陪笑:“仙师想差了。菩提祖师的真传弟子,名额确实金贵,做不得假。但外门弟子每年都要招几百个,冒籍顶替常见得很——谁知道孙悟空后来独得了祖师青睐呢?”
李长庚一怔,旋即拍了拍脑袋:“是我想差了,想差了……”
他原来一直疑惑,通臂一只野猴子,怎么有本事篡改掉六耳的履历?这背后必有高人协助,说不定还藏着更大的图谋。如今听仙吏一分说,才反应过来,根本是自己思路错了。
他老觉得那两只猴子能耐大、成就高,下意识觉得他们的履历替换,必有阴谋。其实在拜师之前,无论石猴还是六耳,还只是毫不起眼的小妖。在三星洞都管的眼中,区区一个外门弟子的道籍罢了,屁大点事,一船花果山的瓜果足够了。
至于孙悟空后来从外门混到内门,又从内门混到祖师真传,那是他自家努力的结果。到了他上天成名之后,仙吏对此更是讳莫如深,提都不敢提。
所以,并没有什么惊天阴谋,不过是凡尘中每日都会发生的事罢了。只不过孙悟空和六耳一个资质高绝,成就惊人;一个执着顽固,只认死理,这才让这一桩冒名顶替的勾当格外刺眼。
至于三星洞外门其他被冒名的倒霉鬼,只怕连发声都没机会,不知埋没了多少在地府里。
李长庚遣退了仙吏,展开玉简,奋笔疾书,把调查所得写成一份文书。
这是一份关于六耳举发孙悟空冒名拜师之事的正式回应。李长庚没做丝毫隐瞒,如实落笔,把前因后果写了个分明。虽说他自己就是神仙,可还是忍不住要感慨命数之玄妙。
通臂为了悟空,窃走了六耳的资格。悟空感念通臂恩情,闯进地府为它改了命数。几百年后,生死簿因为这一个小小的错谬,导致崩溃,直接把通臂带下地府。而六耳借着这个机会,从花果山拿到了天庭的秘密一角,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大乱。
他从前听元始天尊说法,说西天灵山的金翅大鹏拍动一下翅膀,会导致东海龙宫一场风暴。以此譬喻世事无常,因果交替,总有那“遁去之一”居中变化,任大罗金仙也无法算尽天数。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当然,这些感慨自然是不能写的,李长庚把文书范围严格限定在“冒名顶替”四字之内,不涉其余,写得了玉简,李长庚郑重其事地用了一个启明殿的印,填上六耳第一次递诉状的日期,提请灵霄宝殿裁定。
李长庚知道,这份文书什么也改变不了,但至少对六耳是一个交代。虽说那小猴子不知躲在哪个山沟里咬牙切齿,但既然答应过要给它一个说法,那就给它一个说法。
灵台之内,杂念元婴再三跟正念元婴保证,这是他在启明殿的最后一项调查,也是成就金仙前的最后一桩因果。如此之后,李长庚便可以毫无挂碍了。正念元婴将信将疑,但见杂念元婴鼻青脸肿,估计闹不出什么花样,也便睁一眼闭一眼了。
让守殿童子把文书送出去之后,李长庚啜了口茶,把袖管里六耳的一缕妖气取出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野猴子。可是做了半天法,却不见回应。这野猴子自从三官殿逃下去之后,一直没有踪迹,就连千里眼和顺风耳都寻不见。
“算了,等风头过去,再过些日子再去寻他吧,” 李长庚无奈地把妖气收回,继续喝茶。过不多时,守殿童子送完文书回来,顺便把最新的揭帖搁在案上。
李长庚喝饱了茶水,又闭目养神了一阵,这才懒洋洋地把揭帖拿过来。这一看不要紧,“当啷”一声,茶杯跌落到了地板上。
这揭帖已推进到了四十六难。上面讲突然出现一个假猴王,与真猴子一番争斗,不分胜负,打遍天上天下,最后到了如来佛祖面前,才真相大白,假猴子被当场打死,原来是一只六耳猕猴。揭帖总结说,这猴子其实是孙悟空自己的心魔所化,一体两心,善恶兼备,唯有刻苦修持,方可扬善泯恶,战胜自我云云。
李长庚自然不会信揭帖总结出的大道理,他当即传信给观音,问怎么回事?那边长长叹息一声,说老李我也不瞒你,这一难,其实是个意外。
取经队伍原本是去火焰山,结果半路休息的时候,突遭袭击。袭击者是一只猴子,长得和孙悟空一模一样,从路旁冲出来,举着棒子就砸。孙悟空本来没打算和它冲突,它却不依不饶,最后两个一路打到灵山脚下,它疯了心,居然连佛祖法座都要冲击,结果被护教金刚们合力击毙了。
“那只假猴子,就是三打白骨精时替悟空出手的那位吧?” 观音问。
李长庚默然点头。
“它干嘛袭击取经队伍?是老李你没结钱,过来讨薪吗?”
李长庚还没回答,观音自己又给否定了:“不对,不像是讨薪,它那作派跟主动求死似的,嚷嚷着什么“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对着孙悟空狠打,不管不顾,满眼绝望。哎,那神情,和孙悟空简直几乎一样。所以我一度都被迷惑了——老李你知道它怎么回事吗?”
“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无处宣泄吧?” 李长庚口气虚弱地答道,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笏板。
世人包括观音在内,都以为六耳变成孙悟空,是为了骗过取经人的眼睛。只有李长庚明白,那不是它的本意。它只是走投无路之后,被迫用最极端、最绝望的行为向三界发出呐喊:“孙悟空”这个名字、身份和命运,本是属于它的。它唯有如此,才能争取到一个说法。
可惜的是,揭帖公布出来,它非但没讨回身份,自己反倒被官宣成了孙悟空的心魔。
李长庚忍不住想,倘若当初自己查实了这桩小事……不,哪怕自己只是态度稍微用心一些,也许结局便大为不同。
不对,不对。当初如果自己硬着心肠不管,赶六耳下界。它早早失望,也就没这事了。正是自己偶发善心,给了他虚假的希望,却又没办法解决,才导致这一场悲剧。
不要去学吴刚伐桂,徒劳地砍了那么久,却一丝痕迹也无,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这……这不正是太上忘情的真意吗?
李长庚陡然感到一丝灵光,俯身把茶杯从地上捡起来,连忙坐回到蒲团上修炼。体内的正念元婴“嗷”了一声,飞扑过去把杂念元婴压住。杂念元婴灵力虚浮,动弹不得,只是嘴里还在鼓噪不已。
李长庚心里堵得厉害,根本无法凝神。他索性不修了,大袖一摆,默默走到南天门外,跟王灵官打了个招呼,来到六耳当初站立的地方。
南天门外罡风阵阵,李长庚把怀里的报告副本取出去,蹲下身子,打出一团三昧真火。只见玉简徐徐熔化成一团光液,袅袅飘散,有如一个身影。只可惜罡风猛烈,这玉烟到底没能飘进南天门去,人影弓了弓,很快消散开来,淡不可见。
随着身影消散,杂念元婴也不再嚷嚷,眼皮缓缓合下去,被正念元婴一记锁喉掐晕过去。
第三十八章
从那一天起,李长庚变得比从前更加沉默,连取经的揭帖也看得少了,只偶尔了解一下进度,每天一心扑在下八洞的事务上。与他接触的同僚,发现老李双眸越发深邃,难以捉摸,讲起话来也越发滴水不漏。镇元子偶尔传信过来,还会抱怨说老李你现在讲话跟发公文似的。
几天之后,启明殿忽然接到一简协调文书,本来是分派给织女的。织女正好刚把衣服织完,急着下界去给孩子试,就央求李长庚替自己跑一趟。李长庚为难道:“我如今虽然暂在启明殿办公,可工作却在下八洞,怎么好替你呢?”
织女娇嗔似地一拽他袖子:“哎呀,我听我妈说,您的调令就快下来了,马上就能回启明殿,不差这几天。这原来就是您跟的事务嘛,熟门熟路,就帮我去一趟啦。” 李长庚耐不住她纠缠,只好答应下来。
织女高高兴兴离开,他打开文书一看,整个人淡淡笑了一声,拂袖出了启明殿。
殿外正候着一头五彩玉凤,气质高雅端庄,造型极为华彩。这是李长庚新得的坐骑,他熟练地跨上去,一摆拂尘。玉凤迎风鸣叫一声,展开斑斓双翼直冲云霄,一路上金光四射。
只是转瞬之间,他便飞到了南天门。在那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等待。
“悟空,好久不见。” 李长庚打了个招呼。
“金星老儿。” 孙悟空仍是那一副万缘不沾的恹恹神情,似乎身上还有伤。李长庚关切道:“大圣这是怎么了?” 孙悟空道:“下界不太平,要多谢你提醒。”
取经队伍之前在狮驼国遭了一场大劫,一场真正的野劫。文殊、普贤的坐骑再加上如来的舅舅联手下凡发难,声势极为浩大。李长庚提前得了消息,提醒了观音一声——那是他近期内唯一一次关心取经的事。那三位各有根脚,果然又成了一场灵山内斗,其中曲折,不提也罢。
“老夫还是取经的顾问嘛,偶尔也得顾问一下,不然大士又要抱怨了,呵呵。” 李长庚打了个趣。
悟空拿出一枚玉简,给了李长庚:“如今我们走到陷空山了,金星老儿随便带个路就好。弄得太假没人在乎,弄得太真反倒有人要不自在了。”
他的语气冰冷依旧,说不上是客气还是讽刺。不过李长庚多少能理解,经历了那样的事之后,很难对这个世界再有什么亲近。
李长庚扫了一眼方略,并没什么出奇之处。无非是天王府的义女下凡作乱,孙悟空请天王与哪吒前去收妖——滥俗了的套路。
她也是没办法,正途弟子那边的手段此起彼伏,不是弥勒佛的童子捣乱,就是文殊普贤的坐骑复仇,观音光应付那些就已经疲于奔命,哪有时间搞原创剧情。
不过这个感慨,只是在李长庚心中微微起了波澜,旋即收住道心,淡然道:“天王府比较远,请大圣随我来吧。”
两人上了金凤的背,朝着天王府飞去,一路上谁都没讲话。飞着飞着,李长庚忽然感觉到,内心的浊念元婴一阵悸动。它已被正念元婴打服了很久,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谁想到这时居然又回光返照了。
“大圣,反正天王府没到,有桩事不妨做个谈资。”
“讲。”
李长庚在凤头负手而立,把六耳与通臂猿猴的往事娓娓道来。孙悟空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孔有了些微变化:“此事当真?”
“若大圣问的是天庭认定,那是没有。我提交的文书并无批复,更无人追究。不过此事是我亲自查实,应该错不了——所以此事既是真,亦是假。”
一股剧烈的气息,猛地从猴子身上炸开,慌得那头金凤差点从半空掉下去。
“怪不得,怪不得……我离开花果山之前,通臂他指点我去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说那边才有机缘。嘿,我本以为真是自家的机缘,原来和这场取经一样,不过是安排好的一场戏罢了。为了我,通臂他可真是……可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李长庚原以为孙悟空就算不否认,也会含糊以对,没想到他这么干脆就承认了。
“真假孙悟空那一劫,金星老你看到了吧?”
“嗯,略有耳闻。” 李长庚尽力掩住表情。
“现在回想起来,六耳那一次袭击,确实处处蹊跷。它扮做我的模样,一边喊着我才是真的,一边追着我打。我不明白,哪里来得这么个大仇家。等闹到佛祖驾前,我想它乖乖就地一滚也就结束了,最多是被降服而已,伤不到性命。谁成想,它一听佛祖说我是真的它是假的,眼睛变得比我火眼金睛还红,抄起棒子冲着佛祖就砸去了,然后……被护教金刚们砸成齑粉,我想阻拦都来不及。”
孙悟空是亲身经历,比观音转述得更加清楚。李长庚不由闭眼微叹,然后劝解道:“六耳也是冤屈难伸,心中激愤之故,希望大圣不要心存芥蒂。”
“明明是我负了它,哪里轮着我心存芥蒂。” 孙悟空负手低头,语气沉沉,“老金星你还记得我官封弼马温的时候闹事么?”
“记得记得。”
“我在菩提祖师那里拼命修道,只为了早日出人头地,好能遮护花果山的猴儿们。好不容易上了天庭,却因为没有根脚,只被分配做一个弼马温。为什么要闹?因为我不甘心。我辛苦修来一身本事,比起那些神仙亲眷都高明,凭什么只有这点功果?没想到,什么弼马温,什么齐天大圣,闹了半天,打根儿上就是占了别家的命!”
李长庚道:“也不能这么说。大圣天资聪颖,道心可用。六耳性情偏激,就算走上这条仙途,也未必有大圣走得远。” 孙悟空讥诮一笑:“走得远?我成了齐天大圣又如何,不也是替别人扛了劫难和黑锅,可见报应真的不爽。”
一触及到这个话题,李长庚立刻不做声了。
孙悟空却说得毫无顾忌:“那一桩事,我只存了一份当日二郎神哀求我替罪的留声,深藏在水帘洞内,原指望哪日万一能用上澄清。没想到居然被六耳找到,反而害了它,唉……”
至此李长庚才彻底明白,为何三官殿反应那么大。这留声若传出去,二郎神可就完全暴露了。所以六耳被当众打死,未必不是护教金刚们存了什么心思。
“我很理解六耳的心情,很理解,真的……” 悟空很少说这么多话,他仰起头颅,双眸中多了些许灵动,似有流光微溢。
“我被迫替二郎神扛下黑锅时,先是郁闷不解,不明白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然后发现根本讲不得道理,便开始愤怒,和六耳一样,恨不得天上天下尽皆打碎,一畅胸中恶气——可惜啊,我大闹天宫,却侥幸没死,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慢慢也就认命了。”
李长庚不知道他那句“可惜”,到底是可惜谁。
“这点破事,我在五行山下花了五百年,总算琢磨明白了——这天道啊,无非就是替来换去,演来装去。我偷了它的命,别人又拿我的命去演,说不上哪边更荒唐。那篇揭帖说得也没错:我俩真的是一体两心,它是被镇前愤怒的我,我是死心后苟活的它。”
金凤背上,唯有呼呼的罡风吹过,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李长庚张张嘴,浊念元婴捅了他一下,让他问问大闹天宫是否如推测的那样,却被正念元婴一个电炮打翻在地,挣扎几下,终究没发出声音来。孙悟空似乎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
“我观金星老儿你宝光冲和、仙息浓郁,怕是快证金仙了吧?怎么还关心这些闲事?”
李长庚一摆拂尘,脸上的感慨缓缓褪去,变得宝相庄严:“此事与我实无干系,今日偶然谈起而已。我是怕大圣不明其中因果,以致日后道心有妨碍。” 孙悟空哈哈大笑起来:“金星老儿,你若证不到金仙,就算知道真相,有害无益;等你证了金仙,言出法随,真不真相的也就不甚紧要了——你说你忙活个什么劲儿?”
李长庚“呃”了一声。悟空道:“你如此做派,想必还没修到太上忘情的境界吧?我教你个乖:超脱因果,不是不沾因果;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无欲。”
李长庚一怔,这和自己想的好像有点差异,连忙请教。孙悟空却无意讲解,只是摆了摆手:“莫问莫问,还得你自家领悟才好。不要像我一样,太早想透这个道理,却比渡劫还痛苦哩。”
他言讫大笑起来,笑声直冲九霄云外,大而刺耳,比吹过天庭的罡风更加凛冽。
第三十九章
宝幢光王佛撑着无底船徐徐过来,靠近凌云渡。玄奘师徒四人站在渡口,翘首以待。
观音站在半空云头,向下看去。周围那三十几位神祇也各自就位。在更远处的灵山正殿,也已张灯结彩,诸多神佛次第而立。
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支取经队伍历经几十场“劫难”,终于顺利抵达了灵山脚下,只差最后一步流程。只要他们登上无底船,渡至彼岸,就算是大功告成。
随着一声清越唳声,一只金凤从天空飞落。李长庚身为取经顾问,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前来观礼。观音见太白金星来了,正要热情地迎过来,后者却淡然一笑,打了一个稽首。观音停住脚步,唇边动了动,只得双手合十,回赠一礼。
“老李啊,护法一路有劳。”
李长庚道:“职责所在,谈何有劳,不过十几天的辛苦而已。倒是大士一路专心护持,最见功德。”
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就是有点生分。观音注意到,李长庚的宝光已浓郁到了极致,只差最后一步就可以得证金仙。他这次来,是代表天庭,自然行止比较谨慎。
玄奘师徒还在等候船只靠过来,观音顺手拿出一本金册,递给李长庚。李长庚翻了翻,发现是历劫揭帖的合集,有些好奇道:“怎么只有八十难?我记得定量是八十一难吧?”
观音微微一笑:“这是我替玄奘留的。”
“玄奘?”
“老李你看。等一下他们登上这条无底船,凡胎肉身便会堕入水中,顺流冲走,唯有一点真灵能到达彼岸。如此才可以断绝浊世因果缠绕,修成正果——但玄奘跟我说,他不想这样。”
“都临门一脚了,他难道不想成佛了?” 饶是李长庚心性淡泊,也吓了一跳。
观音笑道:“且卖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