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每每慕深在客房里找不到大师兄,他就会去学堂里把人拎出来:他走进学堂就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在一群小孩中间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地往纸上画着什么。
  慕深想看林楚生乱画了什么,林楚生不给他看。有次袁渊看见他们俩为了一张纸纠缠,就过去瞄了一眼林楚生的画的符。袁渊说:“你真是有心。”
  慕深问袁渊:“他画了什么?”
  袁渊说:“平安符。”
  慕深于是不再纠缠。
  除了小师弟,其他人也会来找大师兄。林楚生坐在窗边和小孩们一起听课时,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从窗外飞进来。
  它落在讲台上,用鸟喙梳理自己毫无杂色的羽毛。鸟儿歪着脑袋,黑色的小眼睛瞅着屋子里的人。那节课的讲师是个年轻小夥子,长相稚气未脱。讲师告诉无极宗的弟子们:“在我们门派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河流,自然也有许多水鸟。这种雪白的漂亮水鸟叫'白乌'……即使在吟风阁中也很少见。”
  林楚生皱眉。他觉得这只鸟怪怪的。
  讲师看着鸟迟疑了一下,继续说:“这只就是个头小了一点,体型圆了一点……可能是幼鸟但吃得比较多。”那只鸟突然扑棱起翅膀,吐出愤怒的人言:“我没有吃很多!”
  林楚生“蹭”一下站起来,那只白鸟转头看见他,飞过来落到他的桌子上。林楚生认出了那个声音,人都僵住了。
  “徒儿,你走了月余,宗里的老疙瘩都烦我……”白鸟的爪子踩在林楚生的符纸上啪嗒啪嗒地走,符纸上未干的墨水在鸟爪上沾了一些,引起了白鸟对符纸的注意。
  萧无心神魂所化的白鸟震惊了,鸟喙张开发出不甘心的声音:“你在修仙?在吟风阁里跟那帮神棍学符修?!”
  林楚生觉得实在丢脸,把师尊鸟捂在手中匆匆离开了学堂。一路上萧无心在他手里叽叽喳喳地叫:“你学符都不学剑……跟他们学都不跟我学!林楚生!太让我寒心,林楚生!”
  第29章
  “您知道,我于证剑这一道无缘。”林楚生说,“我想试试别的。”
  这是一句谎话,但并非完全虚假。
  林楚生作为剑修确实毫无天赋,但他不想学符修……他以前尝试过转修其他仙法。在林楚生很年幼的时候,宗门的长老伏续比不靠谱的宗主更早意识到他的资质平庸。
  伏续长老带着林楚生求过许多人。
  长老带他南下,去湖心楼拜谒当时的阁主袁许平;长老带他西行,在荒漠里的石阶前叩见不世出的大能。林楚生印象很深,伏续那张寒碜的鞋拔子脸竟然也会给别人赔笑。
  当时袁许平三言两语笑眯眯地把人打发了——后来袁渊说话时打起太极来简直和他那个爹如出一辙,令林楚生厌恶。而那位隐居的魂修,在林楚生跪了一整夜后,终于在大漠不断变幻的沙丘前现身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林楚生的眉心,检查林楚生的神魂。
  林楚生抬起头看魂修。大漠的熹微晨光里她简直像女神一样,她的指尖比沙漠深夜的气温更冰冷。
  她说:“无缘。”
  仙途无缘。
  林楚生拢在手中的白鸟消失了——它变成流光从指缝里溢出,在空中弥散成萧无心的身影。萧无心说:“不想证剑?那想要什么——修符咒御万物,还是修心魂勘玄妙?”
  飘浮在半空中的神魂,围着沉默不语的林楚生绕了半圈。他说:“还是说……楚生,你有别的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林楚生说:“您不用苦恼。”
  萧无心天性澄澈如稚童,林楚生小时候很喜欢黏着他。
  师尊永远有许许多多好玩好吃的东西,他洁白宽大的衣袖里装着各种稀奇玩意儿。长大后林楚生觉得,萧无心对待他就像小孩对待自己疼爱的宠物一样——并不像师徒。
  萧无心总是等林楚生开口向自己索取,从不对他有所要求。所以,萧无心也不把他作为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成年男人看待。
  虽然在林楚生看来,永远长不大的应该是萧无心本人。
  萧无心说:“你喜欢其他两条仙路,我也没办法教你……但是,你不用如此费力。”
  林楚生还想着那张放在桌上,画了一半的符纸。他随口道:“我就是随便学学,没费力。”
  “你近来没有从前亲近我,现在还敷衍我。”萧无心幽幽地说,“你越来越喜欢俗世的热闹,嫌弃山中岁月枯燥。”
  林楚生被他空巢老人一样的说辞噎了一下。他立刻想说萧宗主您怎么才发现,每天撂挑子当甩手掌柜给你的大弟子留了一堆待处理事务,然后现在说“近来不亲近我”……近来是按十年来计算吗?
  但是林楚生只是说:“……是想我多陪您一点吗?”
  “我年轻的时候去俗世游历过,他们宴饮作乐,欢乐极哀情多。”萧无心说,“我那时不理解。但后来养了你后我才知道,寿命有限就会变得贪婪,因为得到的都会失去,所以才会不断地想要更多。”
  林楚生看向那一缕神魂。神魂是半透明的,这给萧无心的形象又增添了虚幻感。
  “楚生,我可以给你绵延不尽的寿命。”神魂在半空中靠近他,“但是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林楚生意识到这是一个交换条件,也是多年以来师尊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
  第30章
  寿与天齐,仙福永享吗?
  当剑修半透明的身影在空中弥散时,林楚生以为自己心中会有遗憾,但实际上没有。林楚生非常平静。
  虽然他不知道萧无心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但他已经知道自己给不起。林楚生太了解他这个师尊了……当后者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时,多半是假模假样地闹着玩儿;当他用轻快又随性的语气提出要求时,这意味着不容违抗。
  所以林楚生拒绝他的时候,萧无心顿了顿。
  “你长大了,楚生。”他欢快地说,“真高兴听到你有自己的考虑。”
  林楚生说:“别生气了。”
  那轻飘飘的神魂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停了下来。萧无心思考了一会儿,说:“我应该生气吗?”
  林楚生说:“应该……不应该,呃,一般情况下,一个人的好意被另一个人拒绝以后,往往就会引起一些微妙的怒意。”
  “你不会拒绝我的,”萧无心说,“你只是还需要一些考虑的时间。”
  “不,”林楚生说,“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
  萧无心说:“我很有耐心。”
  林楚生说:“但是……”
  “我等了很多年,”萧无心伸出手摸林楚生的头发,但他越来越透明的神魂已经不能抓住实体,“我有旁人都没有的耐心。”
  萧无心离开后,林楚生回到学堂。
  听课的弟子们都走了,他画了一半的符纸在木桌上摊开。符纸上墨迹稚拙,很明显出自一个不擅长此道的初学者。林楚生拿起符纸试图观赏一番,却发现自己画的这些破烂多半都无法使用……他气馁地把纸揉成一团然后揣进袖子里。
  这时,有一个吟风阁的弟子进来,告诉林楚生:“我们阁主召您见一面。”
  林楚生现在心情很糟糕,他的符纸画得一团乱,还惹了师尊生气。他现在不想被袁渊“召”过去,好像他是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个玩意儿。
  林楚生和和气气地对小弟子说:“请你家阁主稍等片刻,我处理一些事务后即刻过去。”
  然后林楚生转头就戴上面具,一头扎进了花柳之地。
  林楚生喜欢热闹的地方,他喜欢戏曲和美人,博戏和烈酒。林楚生装得人五人六装得久了,常常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他十七岁第一次去群英楼时穿着无极宗内门弟子的衣服,愣头青一样在赌桌上把筹码输得精光。
  这个大手大脚的年轻剑修惊动了群英楼的老板娘——英娘含笑来到林楚生身边,美艳的女人握着少年的手,把琉璃红的骰子掷在赌桌上。
  他们赢了很多钱,但是林楚生心里没什么感觉,他说想请英娘吃饭。
  英娘挑眉,说:“我信不过您。”
  “那我如何才……”年轻的大师兄顿了顿,“我是从无极宗来的,我叫林——”
  英娘把那一捧金灿灿的筹码放在大师兄的手心里:“正因如此我才信不过您。”
  “群英楼不比别处,这里是本性毕露的地方。”英娘说,“一个人越扮相神秘,那他言行就越发自真心。”
  林楚生不解。英娘说:“等你想通了,我会再来见你。”
  后来林楚生想通了,他和英娘成了朋友。林楚生没有爱上英娘。
  他爱上的是另外的东西——当林楚生脱下那身白色的剑修服饰,就像脱下一层规规矩矩的人皮伪装。林楚生穿一身又俗又贵的绸缎衣服,未束的长发散下来,金色面具覆盖了他大半张脸。
  林楚生右手揽着一个人,左手给自己倒酒,这时又有一个小美人过来搂他的腰。林楚生皱眉,他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的腰。他刚要开口呵斥,那个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色如春花的娇美面孔:“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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