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但这男人实在命硬,被应青炀按在床上,不厌其烦地擦身降温,老参切了一半压在舌根下吊命,硬生生熬到了破晓。
  孙大夫脚都跨进了门槛,才发现屋内出奇的安静,他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死了没?”
  阿墨眼皮打架,道:“救活了……”
  阿墨甚至觉得自家少爷和这人有仇,才会这么不遗余力地想要救下对方。
  何苦呢,偏要强留这人在人世间,或许就这么闭眼去了,会更轻松一些。
  不过这一夜受的苦,应青炀也跟着一起囫囵吞了。
  应青炀从小到大都是有点执拗在身上的。
  孙大夫顿时觉得纳闷:“没道理啊,就这人连药都只能吞一半的样子,根本熬不过来……”
  阿墨模模糊糊地说:“少爷给他喂下去了。”
  “怎么喂的?”
  阿墨没理解这个问题,“就,喂的?”
  孙大夫摇摇头,自己在那嘟囔: “求生意志这么薄弱,命倒是很硬。这种人一般年轻的时候就会有点预兆,当年在国都的时候老夫就听同僚提起过,有个世家子弟为了救人身中数刀,几经昏厥,居然熬过来了……”
  他那喜欢唠叨往事的毛病又犯了。
  阿墨一边打哈欠一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孙大夫脚下没停,他往内室走去,随后抬眼看那床榻上。
  他眼神不好,已然算是半瞎,只能隐约地看出个模糊的轮廓。
  厚厚的两层棉被盖在上面,榻上的两人缩在棉被里,头抵着头,都枕在一个枕头上,脸颊仿佛肉贴着肉没有距离,浑然像是交颈而眠,耳鬓厮磨。
  长发散开,青丝纠缠在一起,糊成一片黑色色块,看着不分彼此,让人不敢想象棉被下面是什么光景。
  孙大夫好歹也曾经见过奢靡享乐的大应贵族,知道南风是怎么回事,这会儿突然明白应青炀是怎么把药给人喂下去的了。
  他顿时痛斥两句:“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第10章 一意孤行 这两句话振聋……
  这两句话振聋发聩,但榻上的人愣是一个都没醒。
  那昏迷的人是因为刚刚脱离危险期,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应青炀则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晚,这回儿就算是地动山摇,他都不会睁眼。
  可怜见的,从前总要睡到日上三竿还要补眠的人,熬过了一个难忍的长夜,孙大夫都忍不住一阵唏嘘。
  他在榻边坐下,给榻上的两人挨个搭脉。
  应青炀身体仍然健壮得和牛犊一样,只是睡眠不足有些虚亏,的确需要补眠。
  另一人脉象紊乱,身体虚弱得随时都会毙命。解毒丹虽然用了,但似乎解得不是那么彻底,估摸着要暂时留下点后遗症。
  孙大夫一阵牙酸,只觉得仿佛看见自己的一堆宝贝药材成了一坛子药渣。
  他静悄悄地走出去,离开前还在盘算库房里的药材能不能撑到那人没有性命之忧。
  孙大夫这样想着,脚下一转方向,便去了姜允之的住处,想报备一下这个悲伤的消息,顺便和太傅打一下皇子殿下的小报告。
  就算早知道应青炀的性子,如果在富贵圈子里长大板上钉钉是个纨绔子弟,但真看到他肆无忌惮地和一个陌生男人同榻而眠,对孙大夫来说还是实在太有冲击力了。
  孙大夫这才真的陡然有种自己养大的小白菜早就长歪了的沧桑感。
  他长吁短叹地进了门。
  姜太傅果然醒着,而且正站在桌前,桌面上铺着层层叠叠的宣纸,上面龙飞凤舞的是姜允之拿手的狂草。
  砚台放在桌面一角当成了镇纸,姜太傅仍然反复点墨、笔走龙蛇,没有半点要停下的意思。
  孙大夫有些讶异,姜允之已经许久不写字了。
  宣纸在琼州这个荒凉地是稀罕物件,给应青炀用的都是咬咬牙忍痛买来的,姜允之本人舍不得用。
  这些年村里境况不好,为了控制开销,他都是在泥地上用枝条随意书写。
  姜允之年轻时原也是风雅之人,现在没那些讲究。
  不知道这次洋洋洒洒一刻不停,究竟是何缘故。
  孙大夫心觉好奇,低头看了一眼,奈何他也没什么学问,只看得出大概是什么经文,没什么稀奇的,姜允之从前就有抄经的习惯。
  见到他走到近前,姜允之的手终于停下,悬停在纸张上方,一向极稳的手竟有些微不可查的发抖。
  “主屋那边有消息了?”姜允之拿着笔,末端落下一大团墨迹,渗进驳杂的宣纸纸页中。
  孙大夫点头,“醒了。你都不知道,我进去的时候殿下和那……睡在一床被子里,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知道了。”姜允之沉默半晌,哼笑一声,“随他去吧,这小子自己说了,人家要娶‘妻’,活到这个年岁,第一次有所求,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孙大夫摇头晃脑,“什么娶妻,我看悬,这会儿是看上那副好皮囊,可我估摸着,那人得留下点后遗症。”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眼睛。
  姜太傅看在眼里,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摇摇头,道出一句感叹。
  “时也。命也。”
  *
  于是在姜太傅的默许下,库房里的药材流水一样送进了主屋。
  应青炀活了快二十年,加上那不能和外人说道的前生,都是第一次做这种照顾人的活计。
  他前世自幼体弱多病,也算是久病成良医,在照顾人这一方面非常有心得,所以精心护养着,病榻上的男人连恢复速度都比寻常人快上许多。
  也得亏了跟在身边帮忙的是阿墨这个榆木脑袋,换了别人怕是要怀疑自家这混不吝的小殿下,是不是被哪路孤魂野鬼上了身。
  即便如此,应青炀榻上那重伤之人,也昏睡了八九日的时间,才终于在第十日的早晨,有了一点将要苏醒的征兆。
  彼时应青炀正坐在小马扎上,用石杵捣药,敲得框框作响,和窗外的风雪声一起混杂成了刺耳的噪音,仿佛在往人耳膜上凿钉子。
  他心情不是很美妙,嘴里残留着米粥的淡香,混杂着浓郁的、独属于药材的苦味,直苦到人心坎里去了。
  他嚼了几颗山枣干,都没能把那股子苦味压下去。
  应青炀一度怀疑孙大夫使坏,在药方里加了太多味苦的药材,以至于让他这个味觉过于灵敏的人也跟着受罪。
  捣药的动作里便多少掺杂了点怨气。
  寒冬里,在琼州耀武扬威的大雪已然到了最嚣张的时候,呼号着吹得人不敢出屋,灶台上架着一口小砂锅,温好的粥在锅里小幅度咕噜出声。
  要不是捣药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凶残,简直称得上岁月静好。
  江枕玉的意识就是在一声一声的敲击中被唤回来的。
  昏睡已久的人大脑昏沉,还没办法理解现状,分不清自己在哪,脑子里最后的记忆是坠落山崖的失重感和随之而来的剧痛。
  耳边的敲击声越来越清晰,很像不断落下的惊堂木,风雪哀哭,咕噜咕噜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分外诡谲。
  脱下外袍走向山崖时,江枕玉几乎笃定自己会死在皑皑白雪间,哪想到还会有再度睁眼的那一天。
  五感渐渐回归,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绵软无力,身上有多处外伤,最重要的是,他尽力睁开了双眼,入目一片黑暗。
  残留在脑海里,那惊堂木落下似的余音让人神志不清。
  他似是感慨地用微不可查的嘶哑声音说道:“这里是……阎王殿?”
  应青炀耳力比不上阿墨,但他在这些天里,对榻上那人的反应极为敏锐,江枕玉苏醒前只无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便有所察觉。
  他手上的活计没停,只抬眼看着床榻的方向,也一眼见到了男人失焦的双目。
  那是一双瞳色略有些清浅的眼眸,像是上好的琥珀,却因为没有聚焦而显得十分暗淡。
  应青炀无端生出了些联想。
  据说瞳色浅的人会比寻常人更加畏光。
  而此刻的风雪声中,床头的一盏油灯缓慢地燃烧,昏黄色的光芒照亮室内,看似柔和,离得近了倒觉得刺眼。
  那双浅色的眸子似乎无意识地微微眯起。
  应青炀心神微动,一个念头迅速从脑海中滑过。
  不过在听到那句喃喃之后,应青炀立刻回过神来,哑然失笑,他一贯散漫,嘴里没个正形,“阴曹地府大概没有炉火和棉被,也没有床铺给你躺着。”
  “你是觉得自己像孤魂野鬼,还是觉得我是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这话出口时便带着点责怪。
  入耳的声音清亮,尾调微微上挑,钩子似的在耳边轻轻剐蹭一下。
  江枕玉神志其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伤势太重,过往的陈珂顽疾也跟着来势汹汹,这会儿能睁眼已经是勉强,根本没办法第一时间分辨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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