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倏忽间,应青炀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陡然变了调子。
这一刻,恰如谪仙入世,惊梦坠网。
*
约莫半天之前,江枕玉孤身一人策马进了琼山山脉。
他本不是琼山人,他生在江南,长在国都,这北境边疆,本与他极不相称,甚至格格不入。
只不过国都城破的那一天,他是唯一一个被救走的幸运儿,驻守琼州的叔父带他来了这里,随后的事情,史书工笔,说得清楚。
江枕玉不怎么喜欢回忆这段漫长的经历,即便那几乎占据他活过的一半人生。
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江枕玉是那个执笔人,马车驶出国都之后,他便已经让中书令将属于自己的结局写在还未封卷的起居注里。
属于太上皇的车架进入北境,消失在茫茫十万大山中。
或生或死,皆无所谓。
而他此刻的这幅尊荣,也实在不像一个手掌大权的帝王。
他长发凌乱,形容凄惨,肩膀一道箭伤,最外边的白色锦袍上血迹斑斑,他被那黏腻的触感所扰,索性一解衣带,将脏了的衣袍丢弃在路边。
单薄的里衣顷刻间便被寒风穿透,冷意直往骨血里窜。
从伤口浸入的毒素让他有些顿感,因而没有被隆冬的寒意阻碍脚步。
血腥味从顺着风雪飘来,他身后的那条盘山道上,倒着追杀而来的一小队死士。
弓箭的破空声惊了马,抢夺过来杀敌的长刀被他随手丢弃,仅靠双脚和逐渐扩散的毒素,想来他已经走不出这片群山。
求生是人的一种本能,显然,江枕玉也不例外。
从国都派来的这些死士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狠厉,仅有羽林卫一半的水准。
不出所料。
事情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却并没有什么欣喜的情绪。
他观察了一下地形才决定了自己前进的方向,如果他没记错,从这片山崖顶部,能遥遥望见官道,以及远方尽头的琼山镇。
江枕玉没在雪地中跋涉多久,便觉得视线模糊,估摸着毒素已然迫近肺腑。
但他脚步未停,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甚少有这种不需要仔细思考的时候。
离开国都之前,唯二知道他计划的两人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对,福海甚至在大雪里长跪不起,双手生了冻疮也执意想求他收回成命。
毕竟孤身犯险这种事,不是一位帝王该做的。
但是何必。
江枕玉这样想。
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帝王将相、贵族官宦、平民百姓,每个人都是时代里一个渺小的砂砾,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
他从来都不是例外。
江枕玉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大片贴合在一起的色块。
大概是毒药的作用,他脑子里一会儿想到国都的局势,一会儿想到肆虐的雪灾,一会儿想到臣下激烈的质问……
不知道多久之后,江枕玉觉得耳边的声音逐渐变大,随后脚下一空,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落。
然而死亡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袭来,浑身犹如被鞭挞一般的钝痛,十足的酷刑,但头部的撞击让他无法清晰分辨自己的处境,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丧失意识之前,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以及焦急的询问声:“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或许是本能,江枕玉极力挥开了伸过来的手。
……放肆。
第5章 生来反骨 应青炀哪想到……
应青炀哪想到一语成谶,临走前在太傅嘟囔的几句玩笑话,现在似乎成了真。
这种荒山野地里居然也能真的让他捡到一个大活人。
这坠落在巨网上的人看起来已经有气出没气进,寒冬里穿得这样单薄,皮肤和肌肉都十分僵硬,那带着不详的灰败笼罩着全身,嘴唇还泛着点青紫,倒像是中了毒。
要不是血液从他的伤口处蔓延开来,应青炀估计会觉得这人已经死了。
应青炀同情心迅速泛滥。
他盯着男人俊美的脸看了两秒,当即决定救人。
和这人长什么样子没关系。关键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麻绳上前,不由得夸赞自己,这巨网做得真够结实柔软,否则这人早没命了。
应青炀好不容易在这个濒死的男人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也不知道这人是以什么样的姿势摔下来的,除了额头上的伤口,整张脸几乎没什么伤痕,俊美的五官清晰可见。
应青炀目光在对方的脸上游移片刻,似是在打量,随后又立即撇开视线,觉得自己这番行径多少有点趁人之危。
咳。
这么一个长相出挑的人,不是什么谪仙,也应当是世家子弟,救他一命肯定不亏。
这不就是之前说的,网到金子了吗!
虽说他们这些前朝人士,一直在避免和外面的人接触,新朝初立十年,但凡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经历过前朝末年以及多方割据、民不聊生的混乱时代。
他救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回去多少有些危险。
但这人目前的情况,要么是被人暗算推落山崖像治他于死地,要么是自己了无生机一心求死。
应青炀压根就没想过会不会有隐藏身份卧底的打算,他们这破地方算那根葱,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前来卧底。
况且这么一张脸,实在让人一见就生出点怜悯之心,一看就是人品贵重的君子。
不会对他们这些苟活于世的人有什么威胁。
和这人这张天仙似的脸也没有半点关系。
——绝对没有。
应青炀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
“喂,醒醒!听得到我说话吗?别睡!”
应青炀有些焦急,他把自己外边的袄子脱下来给对方盖上,试图维持住体温。
这种气温下,体温快速流失,这样下去对方本来就微弱的呼吸和心跳很快就会停止。
不幸中的万幸大概是,这种状态也延缓了对方体内的毒素蔓延,真的到了回天乏术的时候,估摸着流出来的血都要红到发黑了。
应青炀刚刚盖好袄子,却没想到这人还残存着一点意识,抬手挥开了他的手。
被拍开的应青炀顿时一愣。
明明这人一句话都没说,应青炀却偏偏感受到了一种推据,一种毫不留恋人世间的冷漠。
他盯着那张毫无生气、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的脸庞,心里却霎时一股无名火起,方才心里的几番念头全在这一瞬间炸成烟花抛在脑后。
真以为他爱救人?他可不是什么菩萨一样的大善人,说他是大恶人还差不多。
火气上头,他那点天生的反骨又上来了,他开始小声嘟囔:“你说不救就不救?我发现的人,自然是我说了算!”
“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还不是得任我为所欲为。”
“你死什么死,回去治好了还要赔我那些网呢!”
“和你说话呢!别睡!听见了吗!”
应青炀都算不清自己准备那些网花了多少铜板,这么多年累计起来,总归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记到账本上会让他肉痛
所以他从来都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想做就做了,当下快乐就好,何必事后纠结,再来找自己的麻烦,那不是自己为难自己吗。
退一步来说,这人现在欠了他的债,让这债主在这里死了,那他找谁还钱!
即便嘴上说得愤恨,应青炀动作间却很轻柔,生怕手劲儿一大,就把这快要融入冰雪中的人弄碎了。
这具快要腐朽的残躯,估计已经受不得半点折腾。
这处山崖远离官道,难以想象这人是怎么拖着这样的身体走到这里,又跌落在应青炀面前。
应青炀粗略给这人把了脉,检查了一下外伤。
他和村子里的前朝太医学过一点医术。
不过他这人一向如此,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什么技能都想学一学,但都学不精,全是半吊子。
这会儿也只能判断出这人毒入肺腑,气血不足,身上外伤颇多,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下手。
天寒地冻的,面对这样棘手的情况,应青炀硬生生出了点冷汗。
应青炀到四周找了几块表面光滑的木头,把这人的伤腿简单地固定了一下。
随后扔了平日里十分爱惜的弓箭和箭筒,尽量避开对方的外伤,把人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
瞬间笼罩在脊背上的重量却让他有些惊讶。
方才他打量过,这人身量起码也有九尺,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略高些,体重却有些轻得有些过分。
应青炀用地上崩开散落的麻绳把这人固定在自己背上。
外伤事小,万一他背着这人一个脱力,两人一起从山路上滚下去,那可真就要一尸两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