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人鱼说>书库>历史军事>东晋北府一丘八> 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1294节

东晋北府一丘八 第1294节

  刘敬宣兴奋地一拳击到自己的右掌掌心,说道:“就该这样呢。哈哈,我都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兄弟们都解甲归田,去那异乡之地,重新建立起大晋的统治呢,也许,这才是我刘敬宣在有生之年,能继续帮着寄奴你,帮着大晋实现我们理想的方式吧。”
  刘裕微微一笑,说道:“只是,现在天下未定,我不可能让你的整个军团都这样跟你走,可能是一些老兵和宿将们要转为地方官长,随你去一个大州,但大多数的兄弟,还是要留下来继续战斗的。你刚才说到王镇恶会纵他们掳掠,以结军心,是我可能以前忽视了这点,你提醒得很对。”
  刘敬宣摆了摆手,说道:“寄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要说,这种做法虽然有违于你的理念,但在非常时期,是不得不用的,你最好不要阻止。”
  刘裕的眉头一皱:“这样纵兵掳掠是害民之举,也是军法,国法所不容的,要是镇恶真的这么干,那和道怜在地方上的贪腐有何不同?我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置之不理呢?”
  刘敬宣正色道:“因为就象我说的那样,镇恶在军中全无根基,老兵宿将会不服他,如果不给实质性的好处,那很可能要这些兄弟们随我解甲归田了,要么转投其他将校们的部下,你想要王镇恶接管我的军团,成为一支可靠的,甚至是象老虎部队那样战斗力冠绝全军的开路前锋,就不容易了。”
  刘裕的眉头越来越深锁,拧成了一个“川”字,说道:“那我可以派镇恶去多得军功,多领赏赐,甚至战利品不用上交,由他分配,这样不行吗?”
  刘敬宣叹了口气:“寄奴啊,这就是你一直无法理解我爹的地方,那就是那些没你这么高尚,甚至是马匪,大盗出生的兄弟们的想法了,在他们看来,朝廷赏赐的这些不是自己挣的,只有在战场上和战后自己亲手抢来的,才算是自己战斗的回报啊。”
  第5217章 强人由来百年前
  刘裕有些意外,他确实对于这些盗匪出身,亦兵亦贼的后期北府军们,是不太了解的,或者说,从他的本心深处,是不把这些人看成同类,也不愿意了解他们的想法,不过今天刘敬宣主动提了出来,加上刘毅手下也多招募的是这类人,也许借这个机会,是个解开自己心中多年困惑的好机会。
  于是刘裕看着刘敬宣,正色道:“阿寿,我想听听你的话,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要的是什么?”
  刘敬宣收起了笑容,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说道:“其实,这些人,不可以用良民,自耕农视之,因为他们枉视国法,不遵法度,几乎所有人都是手上有过人命,逃亡犯法之人。但也不可以用那些绿林山贼来看待,因为他们根本不满足于占山为王,啸聚山林,做个官府管不到的山大王。如果非要给他们一个定性,那我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强人。”
  刘裕喃喃地自语道:“强人,强人?就是那些有丰富的战斗技能和经验,却是想要有用武之地,以战斗为生存方式的这类人吗?”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些人,其实就在我爹当年在淮北建立流民山寨,或者说接手流民山寨的时候,手下就多是这种人了,他们往往是北方流民,在晋末或者是冉闵之乱时,家乡被摧毁,无以为生,只能结伴南下,经历了无数的战斗之后,幸存下来的人,你也知道,晋朝朝廷是有些害怕这些人的,尤其是在苏峻祖约之乱后,对于流民军是有天生的戒心,原则上是不允许大家过江的,只有士人身份,领头的那些士族,才会被允许过江,而普通的民众,则会很快成为江南的世家大族的奴仆,庄客。”
  刘裕轻轻地叹了口气:“这项政策,真的是寒了天下北方流民的心,人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逃过了胡人的马刀,来到大晋,却要面对一个归国即为奴仆的待遇,若不是我的祖辈当时还算个士族,只怕我也早就在世家大族的吴地庄园里,世代为奴了。”
  刘敬宣摇了摇头:“有件事情,其实对于这些两淮强人的形成,影响是非常巨大的,这也是后来我爹在临死前才跟我说的事,他告诉我,两淮强人,其实是那些被晋朝伤透了心,不想被胡虏奴役,也不愿意再为晋国效力的北方汉人子民,和他们的后代,或者说,他们中很多人,是当年流民帅手下的那些旧部的子孙,不为晋效力,自由自在,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祖训。”
  刘裕的双眼一亮,失声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很多是祖逖,苏峻这些曾经忠于朝廷的流民帅的后代,因为流民帅先后不得善终,于是对朝廷失望,这才到了两淮落草为寇,成为强人?”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大晋自南渡以来,大规模的流民其实是有两次,一次是西朝大乱,胡虏窃居中原那次,北方的汉人饱受战乱之苦,无论是士族还是百姓都是大举南下,士族们如王导等人扶持晋元帝在南方建国,并利用了当时南下的军队,靠着吴城土豪们的内斗,建立了政权,夺取了吴地,算是保了南方的半壁江山。”
  “但是北方的很多普通百姓,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他们既没有司马睿这种护驾的军队,没有吴地晋军的接应,甚至南下的时候也已经晚了,不再是那种胡虏还没有攻下两京,天下还算基本安定的时候,他们很多人南下,是要面临各种胡人军队,马帮土匪的一路攻击,能到达江北淮南的,都是十不存一,而且他们多是百姓,如果没有祖逖,苏峻,郗鉴这样的流民帅来统领,只怕路上就早就没命了,所以,这批人其实是经历了苦战,有了很强战斗经验的流民集团,也正因此,他们成为当时新建的晋国朝廷的大麻烦。”
  刘裕咬了咬牙,说道:“是的,这些人千辛万苦南下,无数地亲朋好友死于胡人之手,祖坟都不保,其实他们并不想要偏安于江南,而是要求朝廷立即北伐,收复中原。只不过,当时的王导等人为首的初代黑手乾坤,却是忙于平定江南,压制吴地的豪强地主,建立政权,对于北伐之事,并不上心,只有祖逖和刘琨二人,是真心想要北伐的,刘琨孤悬在北方,自不必说,那能领兵北伐的,就只有祖逖了,也正是他,带领了这些想要战斗的流民,开始了中流击揖的伟大功业,一度几乎收复了整个豫州,形势大好啊。”
  刘裕说到这里时,两眼放光,祖豫州当年的北伐壮举,是所有京口人从孩童时期就通过无数老人的故事,评书而耳熟能详的事,他们童年时最快乐的游戏,就是去扮演祖逖手下的那些英雄壮士们,去骑着木马,驰骋村口。
  可是很快,刘裕的眼中的光芒就黯淡了下来,他长叹一声,说道:“可惜,祖豫州在一片形势大好,即将收复整个黄河以南失地的时候,碰到了司马睿这个昏君来摘果子,他派了亲信过来就要收走祖将军所有的军队,气得祖将军吐血身亡,壮志未酬,而祖将军的部下,也不愿意被朝廷直接派来的人指挥,拥立了祖将军的弟弟祖约为将,继续统领他们呢。”
  刘敬宣勾了勾嘴角,说道:“这是你们听到的事,你们不知道的,是那些朝廷官将到军中时,作威作福,歧视众将校,于是众兄弟们在暗中打杀了几十个这些人的护卫爪牙,几乎引起全军哗变,朝廷怕逼反了这支军队,这才允许祖约领军,经此一事,一半多的将士对朝廷非常失望,于是离开了军队,自行地在两淮之地,落草为寇,不再受朝廷的约束,或者说是在朝廷领个军号,独立在边境地区游击,我祖父就是这样地独立出来,成为淮北黑虎寨寨主呢。”
  第5218章 创业艰难百战多
  刘裕倒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刘牢之一家的往事,这下来了兴趣,因为这些经历,以前谢家是严格保密的,包括田洛,高素等北府军第一批老将的经历,都是严格保密,想来是有些不足为人道的秘密,其实,这也是他曾经很想知道的,虽然过了多年,但刘敬宣这样主动提起,又勾起了刘裕的好奇心。
  刘裕说道:“阿寿,你家祖上又是什么人,从何而来呢?令祖又如何会南下,然后在山寨中称雄呢?”
  刘敬宣叹了口气,说道:“我家虽然对外宣称是彭城人,但从曾祖辈开始,就一直在北方为官为将,曾祖大人曾经当地北地太守,雁门太守,驻守过这些北方重镇,也是因为长年与胡人接触,所以弓马娴熟,与南方出身的别人相异。”
  “到我曾祖父辈时,永嘉之乱,他当时是率军与匈奴叛军作战,因为兵力不足而失利,于是只能收拾败军,向晋阳一带的刘琨靠拢,也是在这个时候,他成了刘琨的部下,后来和拓跋部的鲜卑人一起,多次反击匈奴汉赵的军队,立功斩获很多,成为北方著名的将领。”
  刘裕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失敬失敬了,只是刘琨部下几乎所有的将领都默默无闻,想不到还有令曾祖这样的勇将。其实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刘琨真的手下无人,又怎么能在北方对抗胡虏这么久呢?只是我不知道,为何这些将校的名字,不见于史册呢?”
  刘敬宣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愤之色,沉声道:“因为刘琨最后失败了,自己也身死,所以对刘琨部下的纪录,就给史官们有意抹去,即使是那些胜仗,也只纪录鲜卑人的帮忙,而且我曾祖情况特殊,在末期刘琨因为失去了拓跋部的外援,无法坚持,败局将定时,我曾祖曾经劝刘琨放弃晋阳,南下突围到晋国,他愿意为开路先锋,可是刘琨却说,朝廷任命他为晋阳太守,主持北方军事,他就算死,也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让我曾祖护送他部下的文官温峤,杀到晋国求援,而他自己则突围去幽州的鲜卑段部,以求外援。”
  刘裕叹了口气:“太可惜了,刘琨被段部的鲜卑首领出卖,最后死在小人手中,不过,温峤倒是突围来到了东晋,最后还官至江州刺史,这应该是令曾祖的功劳吧。”
  刘敬宣叹了口气:“是的,那一路千辛万苦,但我曾祖用他的武艺和智慧,甚至有时候假扮胡虏商队,骗过了胡人的搜查,就这样最后带着温峤平安到了东晋,只是东晋那时候忙于内斗,根本不想着北伐收复失地,只有祖逖一人率军在河南豫州一带苦战,于是我曾祖大人在把温峤送到东晋之后,就与之分别,自己留在了豫州,在祖将军手下,祖将军答应他,必会尽快派军去接应刘琨,但在这之前,需要先平定河南,打通前往幽州救援刘琨的通道。”
  刘裕咬了咬牙:“太可惜了,当时祖将军几乎已经平定了河南,若不是鲜卑段氏背信弃义,害了刘琨,那两人南北呼应,石勒又岂是对手?”
  刘敬宣恨声道:“刘琨以为段匹单是拓跋迤卢这样的好兄弟,没想到这个有雄武之名的鲜卑首领是个暗中勾结石勒的小人,害死刘琨之后,他的部下也因此人心离散,最后他也给石勒所灭,可谓报应,在南方这里,祖逖在形势大好,即将全力北伐河北的时候,也被司马睿派人夺军,因而忧愤吐血而亡,我曾祖大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对东晋灰心失望,于是没有留在豫州继续当官军,而是率部下去了江淮之间,最早是在淮南,后来,则是去了淮北的黑虎寨。”
  刘裕有些意外,说道:“既然在淮南能安家,为何要去淮北呢,那里可是靠近胡人的地盘,不安全呢。”
  刘敬宣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后来晋国的内战吗。祖逖死后,部下大半如我爹那样不愿意被皇帝和世家高门所兼并,于是自行离去,少部分人则跟着祖约,继续打着朝廷的旗号在豫州自立。一时间倒也是相安无事,可是这司马氏皇家还有世家大族,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王敦叛乱之后,居然把主意打到了另一个流民大帅苏峻的身上,要他交出兵权和军队。”
  刘裕无奈地摇头道:“听到这些历史,我都不知道这些人的脑子怎么长的,手中没有实力,却要去夺天下战斗力最强的北府军的部队,真的是疯掉了。只是苏峻这家伙可不是祖逖将军这样的忠臣,他直接就反了。还差点就打进建康,灭了司马氏的晋国,要不是你曾祖护送回来的那个温峤,领着江州兵马回援,还跟原先他要防备的陶侃合兵一处救援建康,恐怕晋国早就亡了。”
  说到这里,刘裕笑了起来:“想当年,王敦之乱后,陶侃接任了荆州刺史,天下皆以为陶侃会是王敦一样的人物,据荆州作乱,进图建康,于是让温峤出镇江州,防备陶侃,当时温峤还声称不可让陶侃越雷池一步,结果百年之后,反而是我们今天在这雷池要与妖贼决战,真的是造化弄人啊。”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本来是用于拱卫京城,进而北伐的苏峻,祖约所部,居然反过来给逼反,而了叛军,而原来作为叛军防备着的陶侃,倒成了忠臣,我曾祖就是对晋国内部这些争权夺利,无心北伐彻底地失望,加之看到自己身为流民帅,有可能会因为苏峻之乱给牵联,起码是给夺军,所以虽然他在内战时站在朝廷一边,没有被苏峻所拉拢,但还是主动提出离开淮南,去淮北边境守边,这也是让朝廷安心之举。”
  “于是朝廷给了他征虏将军的一个虚号,乐得让他远离,从此我曾祖就在淮北黑虎寨安家落户,带着数千部下,占山为王。”
  第5219章 编外军队互结亲
  刘敬宣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回局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从我曾祖大人到我爹,整整三代人,五六十年间,就是不停地与胡人战斗,在冉闵之乱时,也曾经出兵接应过一些南下的汉人,象田洛,诸葛侃,高素这些人,就是在冉闵之乱时九死一生南下的,当时是我祖父在半路上救下的他们,所以,也结下了几代人的交情。”
  刘裕的眉头深锁,想起了当年的那段往事,长叹道:“可惜了这苏峻,祖约之乱,其实说白了就是开国之初,皇帝和世家想要不劳而获,白白地夺取流民帅的军队,甚至是因为之前有了把流民送往南方的世家庄园里,充为奴仆的先例,所以这些身在江北的流民军队既不愿意为奴,也不愿意被朝廷的庸将蠢材所指挥,于是酿成这样的悲剧。本应用于北伐的精兵强将,却这样憋屈地毁在了这无意义的内战之中,那些当年的权势之人,真的是万死不得偿其罪!”
  刘敬宣咬了咬牙:“是的,这些事情有两个可怕的后果,一是北方南下的流民,从此不再信任朝廷,宁可是投身于我们淮北的山寨坞堡之中,也不愿意南下了,象檀凭之,魏咏之,孟昶这些人,也就是因为淝水之战,东晋要重组自己的大军,这才肯南下,要是换了十年前,那是宁可入山寨,也不愿意过江的。”
  “这第二嘛,就是朝廷也不再信任北方的流民了,原则上不让他们再过江,而是宁可让他们在我们这些山寨,坞堡里容身,就算过江的,也是要仔细筛选,找那些士族,拖家带口,不敢作乱的,才会放到京口安置,而妇孺则允许过江,安置于世家的庄园里,把小孩子从小养大,也容易驯化,至于成年男丁,尤其是战斗过的人,要么是分散收编成庄园的庄丁护卫,要么大多数人干脆不许过江,让他们在淮北山寨容身,而代价则是需要交出妻儿到世家庄园里,名为养活,实为人质,也是防止我们这些山寨真的叛晋投胡。”
  刘裕倒吸一口冷气:“什么?你是说你们的家人,实际上一直是被世家当成人质,甚至是奴仆来控制的?”
  刘敬宣长叹一声:“是的,因为冉闵之乱后,世家高门也加强了对于边境的控制,那些新来投奔的北方流民,他们不愿意让成年男丁到南方,因为按大晋上,丁男是要入籍注册的,还要分给田地,虽然世家高门有很多办法可以隐户藏丁,但终归是违背国法之举,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世家之间的权力争斗,也往往会拿这些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所以,能避免的话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至于成年的男丁,世家并不是一开始就看得上的,因为南下逃难的往往是普通的农夫百姓,并不是现成的战士,如果是流民帅那种聚团而战的人,又往往难以制约,如以前的苏峻这种,所以,最好是放在淮北的山寨里,一方面让其经历一些战斗,历练一下,顺便能为国守边,另一方面,在吴地的庄园里,这些人一时也难有用武之地,反而可能成为致乱的根源。”
  “所以,把他们的妻儿带回吴地庄园,从小培养,儿子成丁之后,可以去淮北山寨轮换父亲,再去积累战斗经验,等于是世家出钱出粮养活其家人,而其本人要在淮北的山寨里,以朝廷编外人马的身份守边,成为准军事人员,这点,是几十年来淮北的流民好汉们,和世家高门之间的一个秘密约定。”
  刘裕的眉头深锁:“这样的约定,等于你们成为世家的编外庄客,还要在北方的山寨,坞堡里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杀了胡虏,立了功劳也不能得到正常的朝廷兵将的赏赐,尤其是爵位与田地的回报,这样你们也愿意吗?”
  刘敬宣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们这样,跟你们京口人又有何区别呢?表面上看,京口人有自己的田地,产业,可以不交税赋,看起来很自由,人人习武,但是一方面你们得自力更生,自己种地捕鱼,只不过是免税而已。另一方面,这个免税权也不是白来的,一旦朝廷有战事,第一个就是征发京口人,你们都必须要成年男丁上战场,一场战事下来,可能整个京口家家有人战死,村村哭声不绝于耳,对吧。”
  刘裕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经历过的那些事,即使是北府军成立后,历次战斗之后,尤其是五桥泽之役那次,也是家家户户披麻带孝,哭声号声持续数月之久,就连自己,也一度给误以为阵亡,办了丧事呢,想来国有战事,每次最伤最苦的,还是京口,这个以勇武能战之名的地方,背后是无数人的血泪所铸就。
  刘敬宣看着刘裕那哀伤的眼神,也长叹一声:“京口人起码是为国而战,堂堂正正,我们淮北男儿,则是给视为山贼土匪,死了也只能在自己的寨子里哭哭,慢慢地,我们也不把这些战死沙场当成荣誉的事,更不会当成悲伤的事,而当成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之事,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
  “淮北的山寨,本就土地贫瘠,难以耕作,加上胡虏不断地来袭扰,想从来农耕,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吃穿用度,完全是需要吴地世家来供应,所以,我们也不得不接受这些苛刻的条件,把妻儿送到吴地,在世家庄园中寄养,男丁成年之后要回来轮换父祖辈,女儿长大后要许配给别的山寨男子成家,以为姻亲,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那恐怕就得成为世家庄园的仆妇,成为他们公子哥儿的庶妾,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刘裕点了点头:“这是你们比那些世家的庄客佃户们优越的地方,起码人身上还是自由的,并不是真正地成为了他们的奴仆,你们刘家和何家联姻结亲,就是这样的方式吧。”
  第5220章 战斗为生强人本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们很清楚,淮北的流民兄弟们,被迫依附于吴地的世家高门,吃穿用度由他们供应,也被迫交出妻儿子侄让他们养活,同时作为人质,而我们,则成为有一些官方名号下的流民集团的寨主,堡主们。”
  “其实说白了,这是吴地的世家高门,鉴于苏峻祖约之乱后,把我们这些北方流人,进一步地拆分,细化的一个过程,他们不会再允许那种拥兵数万,有数千,上万户军户的武装战斗集团存在,更不会让这样的集团,听命于一人号令,苏峻也好,祖逖也罢,那种他们无法控制的流民部队的首领,是不会再允许存在了。”
  “但是,没了这种战斗能力强悍的北方流民武装,别说江北六郡和豫州淮南之地难以维持,就是江南,也未必安全,胡虏在北方一旦能统一,必会大举南下,所以,朝廷是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长期在淮北守边的,这就是我们这些淮北强人存在的价值,最后双方妥协的结果,就是流民集团分散在各个山寨,坞堡,互不统属,不让他们形成合力,但允许他们平时不需要朝廷的号令,就能和青州,兖州一带的胡虏势力,不停地发生冲突,接应流民南下,掳掠胡虏国家的人口与粮草,军械,尤其是战马,我们就象是古之长城的守军,只不过没有官方的身份,战斗,就是我们的日常。”
  刘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刘敬宣那一身发达的腱子肉,感慨道:“其实,这是我们京口男儿们一直想要过的生活,但是,真要是过上你们这种生活,长年在北方守边作战,又没有名份,没有回报,那我估计绝大多数人,是不愿意的。”
  刘敬宣叹了口气:“所以在我们淮北的兄弟们,很多后来都走了,宁可到世家大族的庄园里,去当个家将,私兵,因为我们不能大规模地出兵青州,只能和胡人的一些马帮,盗匪去打一些你来我往的战斗,今天他打过来,明天我们打过去,即使是攻破了这些盗匪的巢穴,也不能久留,以免落下胡虏举国之兵来袭的口实。所以,双方心照不宣地维持这种地下的暗战,长达三十多年。”
  刘裕喃喃道:“三十多年,那足够是两代人了,你曾祖父,祖父,一直到你爹,这样相当于三代人从开国到淝水之战前,六十年的时间,一直在战斗啊。”
  刘敬宣点了点头,说道:“他们毕竟还是有些军职与官号的,我祖父有个征虏将军的头衔,但这个没传到我爹头上,因为在我爹接掌黑虎寨时,当年的老弟兄,已经多数离散了,有些人回到了北方,甘愿成为汉人豪强大族庇护之下的农人,有些人则南下吴地,成为世家大族的看家护院,不瞒你说,当年刁逵上任京口,当那南兖州刺史时,家将刁球带的千余刁氏家兵里,一半多都是我们淮北山寨出身的旧部呢。”
  刘裕叹了口气:“难怪看这些人训练有素,出手狠厉,远非普通的朝廷官兵可比,只可惜,居然明珠暗投,进了刁家这样的家族成为他们的爪牙,鹰犬。”
  刘敬宣摇了摇头:“他们平时也并不是寄生在刁家的,一半多也是刁逵在京口被你硬怼之后,重金从淮北邀请的人马,只有刁球和两百多普通的家兵,是他刁氏的旧部,他满以为靠这些人能镇住京口,但没想到,还是给你们京口人打得屁滚尿流回去了,也正是因为此事传到了淮北,这才让当时顶替我爹,在黑虎寨驻守的我来了兴致,想要到京口看看你的成色呢。”
  刘裕笑了起来:“难怪当年一入北府军你就冲着我来,原来是要给刁逵的手下,那些你们山寨里的兄弟们报仇啊,早说的话,我就应该在你入营之前跟你较量一下,也省得后面有这么多事了。”
  刘敬宣哈哈一笑,摆了摆手:“别误会,寄奴,我可不是刁逵,我跟你没仇,纯粹只是想见识一下京口刘大这样的好汉罢了,因为我知道,京口的好汉跟我们一样,是并肩作战的兄弟,以后是要针对胡虏的,而且那时候,苻坚已经一统北方,要大举南下,灭我晋国,晋国一灭,我们这些淮北强人又如何能存在呢?所以谢玄组军的时候,淮北的各大寨主,当家的,全部动员起所有的部下,包括在青州的一些旧部,让他们以大局为重,回寨护国,情况还算不错,光我们黑虎寨,月余时间就回来了两千多人,足够组一个军了。”
  刘裕点了点头:“所以你爹一上来就给任命为军主呢,其他的高素,何衡,诸葛侃,田洛这些老将也多是如此,北府军虽然号称是以京口汉子为主组建,但实际上,起码有上万人马,在建军之初是由你们淮北强人们组成的呢。”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在五桥泽战死的,也多是这些强人,现在你知道我们淮北强人们的由来,还有他们的所想了吧。”
  刘裕叹了口气,正色道:“我现在是明白了,这么说来,淮北的强人们,就是一些对晋国朝廷失望,不想投身世家为奴,但也不想被胡虏统治,跟他们有深仇大恨,想要一直战斗下去的一些好汉们,在淮北,他们送走了自己的妻儿,可以无负担地进行战斗,以此打磨自己的技能,成为天下一等一的精兵悍卒。”
  刘敬宣微微一笑,说道:“是的,在我们淮北这里,伤痕和斩首才是一个男儿实力的证明,我们战斗不为了荣华富贵,只为能多杀胡虏报仇雪恨,所以,只有自己亲手斩获的,才是对我们实力的证明,才是我们战斗的回报,这点,是那些世家高门的公子哥儿们,永远无法理解的,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一群吃着他们的粮食,穿着他们的衣服,拿着他们的武器,在淮北站岗的守军罢了。”
  第5221章 寄奴阿寿本陌路
  说到这里,刘敬宣顿了顿,继续道:“也只有谢安是发现了我们的价值,早早地让谢家不要以对普通庄客,佃户的态度来对待我们这些送到吴地的妻儿,我从小其实是在谢家长大的,除了习武之外,他们也教我习文断字,和谢家的子侄们一起上学读书,所以我爹会这样感激谢家,愿意成为家将,为他们所驱驰。”
  刘裕点了点头:“难怪当年在淮北一带就有江淮兵王的你爹,居然肯屈尊进入谢家为家将呢,原来,还是因为谢家对于你们的态度,远比其他家族要来的温和,所以你们才肯如此呢。”
  刘敬宣沉声道:“也不止是这些,在我被送到会稽,成为谢家的寄养孩子之时,当时还不是宰相的谢安,就跟我爹,还有其他几位寨主有过一次长谈,他说前秦有了王猛之后,一统北方之势不可避免,而他们一旦统一北方,必然会对南方的东晋下手,到时候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从那时候开始,淮北的各大山寨,坞堡,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满足于胡人的马匪,部众进行小规模的冲突,而是要为将来的大战作准备。”
  “而谢安也说,将来他会给各位寨主一个名份,让他们能成为朝廷正式的兵将,而且绝不会再象晋国建立初时那样,要抢夺,兼并大家的部众,只要还是他谢家主事,那就一定会保证大家的利益,让大家继续保留自己的部下,独立成军,而这个承诺,也是北府军后来这种兵为将有,战后掳掠,自行扩张军队,形成各大军阀的起因。”
  刘裕长舒一口气,说道:“我说这种要改易主帅,或者是分拆部队,在我们北府军中怎么这么难呢,原来是起源于早年谢安的亲口承诺啊。这么说来,北伐之战,是北府军的各路军头,在尝到了战胜后的好处之后,才想着继续征战,在为谢家,为大晋平定天下的同时,也能让自己的部队越打越多,规模越来越大啊。”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你一直是在老虎部队,可能对此的体会还不是太深刻,但从我爹,到其他的叔伯级的众将,却是不停地要借战斗,来扩张自己的实力,如高素,何衡,诸葛侃等人,无不是战后一边缴获战利品,得到军械盔甲之类的装备,一边靠着收编战后的各路散兵游勇,招降俘虏入军,而得以不仅可以弥补战斗中的损失,还可以把自己的军队规模扩大,到了邺城之战的时候,他们的部下加起来,已经超过一万五千人马了,甚至超过了战前一半以上。”
  刘裕咬了咬牙:“这就是五桥泽之战,必须要发生的原因吗?慕容垂一把大火,实际上不仅烧掉了大晋一统天下的希望,也烧掉了北府军真正的菁华老兵,把各大军头们多年积累的班底,一举灭掉,我现在越来越相信,此事与谢玄脱不了干系,他应该是故意指使这些越来越发展壮大的部下,去送死的。”
  刘敬宣叹了口气:“谢玄自己都灰飞烟灭了,也无法再去求证当年的事,在我看来,不想让我们这些武夫们自己成军的人,太多了,无论是天道盟,还是胡虏,还是世家高门,甚至是谢安,谢玄他们,都不想看到我们发展壮大,所以,让我们这样给敌人消灭掉,也许是他们最想看到的事。”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当年五桥泽的那冲天野火,这会儿也许在他的眼中重燃,他咬着牙,恨声道:“所有害过我们,伤过我们兄弟的人,我都不会放过,不管是谁,不管多久,这仇,一定要报。因为,这些跟我们一起作战,一起流血牺牲的兄弟,才是我们真正的战友,同袍。这才是我们同气连枝的北府兄弟情。”
  刘敬宣点了点头:“是的,我之所以彻底服了你,就是因为当年的五桥泽之战,你自己性命也不要,也要来救我们,我们这些新兵,并没有老兵,强人们的那种掳掠的冲动和积极性,所以他们在抢东西的时候,我们还在后面,这让我们活了下来,也许是天意,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北府军的强人兄弟们,多年来早就养成了作战时冲锋拼杀在前,百折不回,但拿好处时也是一马当先,当仁不让的习惯,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些是用命拼来的东西,就是属于自己的,天王老子也不能跟他抢。”
  刘裕无奈地摇着头,喃喃道:“我现在才知道,为何当年你爹,还有其他军头们所带的部队,这么喜欢掳掠,甚至为此会放弃追击敌军的机会了,原来,这是谢家当年的承诺,也是他们战斗所得的这种认知,我们京口人为主的新兵,还想着战斗是为了胜利,为了打败胡虏,收复中原,而你们的战斗,就是为了战斗,为了杀敌和缴获时的那种快乐,这两样,大概是相同的,缺一不可。”
  刘敬宣微微一笑:“是啊,我们这些淮北强人,长年以来,战斗的胜利得不到爵位,官阶的晋升和奖赏,那战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敌,证明自己的强大,而战后的缴获,则是对于战斗胜利的回报,谢家用我们组军,不仅是要用我们的战斗技能,也要用我们这样的战斗欲望和动力,如果没有好处,谁愿意冒死冲锋呢?这点,当年我跟你在一起时,自己都认识不是太足,也不方便跟你说,后来我爹二次组军,重建北府时,才跟我说明白了这些事,只是那时候,你已经去了草原,不在我身边了。”
  说到这里,刘敬宣的眼神变得落寞起来,喃喃道:“其实,从一开始,我们虽然同在北府军,但是身在不同的部队,有不同的战斗目标,你我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的,也许,只有在战场上,我们并肩作战,共同杀贼时,才会纯粹。”
  第5222章 刘毅势力及淮南
  刘裕笑着拍了拍刘敬宣的肩膀,说道:“阿寿啊,这些事情,你这么多年来,怎么从来不告诉我呢?我们在一起时,无话不说,但涉及你爹建军组团的事情,我却一直不知道,直到今天。”
  刘敬宣叹了口气:“因为我太了解你寄奴了,你太高尚,是不屑,也不愿意接受这样的事的,说难听点,我们北府军从组建之初就是两伙人,淮北的土匪加上京口的良家子,你是良家子,为了信念和荣誉而战斗,而我们这些土匪,说好听点是强人,则是按着绿林好汉的方式而战斗,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我怕我把这些跟你说明了,你会跟我彻底地成为两路人,不再来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