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立在客厅中央,她想了想,把手机关机、房门反锁,然后吹干头发进了卧室。
她抱着 ipad 看“飞天大女工”上周的客户评价,然后又在日历里加上了明天上午去冻干店的行程,最后打开冻干店的出货单看,渐渐地终于眼皮打架,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嘉穗晕晕乎乎的,热了个速冻包子、兑了条咖啡液,囫囵塞进肚里就拎上包出了门。
老小区的楼梯间距大且杂物多,但嘉穗却可以闭着眼睛走得稳当,直到推开单元门被阳光掀开眼皮。
然而一睁眼,却看到微信不回的人站在楼下,雕塑一样地立在车边。他看上去依旧齐整而从容,嘉穗却莫名觉得,他一定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嘉穗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他却径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她这才看见他拿着一沓厚厚的文件。
“宝宝,我们和好吧。”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嘉穗不知第几次想,江序临比她离谱多了。凭什么都说她不靠谱啊?
她目光在不自觉中变冷了,懒得管他那句屁话,只问:“你没看到我的短信?”
江序临同她简直旗鼓相当,他同样径自忽略她的问题,语气比平时更加平静温和:“如果你需要道歉,我知道,是我的错。我应该把当时莫老师要求我们离婚的事直接告诉你。后来……得知莫老师进医院时我就很后悔了。”
嘉穗没有反应。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道歉太机械而正确,还是因为她需要的并不是就这一件事的道歉。
江序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
半分钟后,他依旧柔声:“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话……我也,很喜欢你。所以,我不会同意离婚。”
嘉穗终于抬头看他。
他的措辞和语气都让她觉得奇怪。这种怪异的感觉和昨天晚上馋猫屎时她意识到他挑选家务时的奇怪之处一模一样。
他说,“我也很喜欢你”,几乎瞬间让嘉穗想起之前在病床上,她最直接也最坦诚不过的告白。
他好像只是照葫芦画瓢地,延时良久地,给出了一组对仗工整的回应。
嘉穗想甩回去一句“但我现在很烦你”,或者,“我已经不喜欢你了”。回溯到过去任何一段时间,这都是她最自然也最有可能的回答。
可现在,这句话居然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江序临又在等待,这次等待的时间似乎更长一些。
良久,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有点紧绷,开口时的声音也不再柔和,带着一点晦涩。
嘉穗先听到的,是他拇指摩挲在那沓文件上的声音。
他终于把文件真正地递给嘉穗,而不是似有若无地抬起。
“如果你需要的是解释……”江序临的语速变得很慢,却并不是刻意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同他的话语对抗,“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那一瞬间福至心灵,盛夏烈焰当头,嘉穗居然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她好像忽然感应到他将要告诉她的是什么。
81.一时兴起的喜欢也是喜欢,计划之外的婚姻也是婚姻
那一沓文件非常厚,从侧面也能明显看出新旧差别,压在底部的纸张边缘是褐黄色,然后渐渐变白,像年轮一样清晰的变化。
嘉穗忽然有点不想看,可目光已经落到文件上,目光自动捕捉到几个词,new york medical.
猜想好像立刻就被验证了。
她的抵抗心理越来越严重,几乎下意识地撇开脸。
她不想继续看的,可眼睛还是在撇开的那一秒扫到了关键词。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重度抑郁障碍。
江序临的动作顿了一下,手就这样僵在半空中。他没有继续把文件递给他,声音也滞了两秒,很久之后才开口解释——
“两年前,我的一个同学,也算合伙人,因为融资失败和欠债而跳桥自杀了。在他向外寻求融资之前,我终止了和他的合作。他融资失败之后再回来找我,希望我能做他的投资人,我也拒绝了。”
lee 在 caltech 很有名。华裔的面孔几乎已经是能力的证明,而他还同时拥有拿 f 的勇气和被三位教授同时抛出橄榄枝之后毅然退学创业的魄力。
江序临在 caltech 确认自己远非天才,也见识到真正的天才。
所以当 lee 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创业队伍时,江序临并没有多少犹豫。只是很快他就觉得没意思——他对于“科技面膜”或“体温口红”之类的产品实在没有任何了解,这与他的研究方向也并无关系。因此他提出退出。
那时 lee 已经融到第一笔钱,第一款产品“体温口红”面世后反响极佳。他意气风发也深表遗憾,“那么,希望有一天我们在中国市场再相遇。”
江序临笑说好。那时他已创立星禾,正筹备回国事宜。
但这个 idea 很快就被各大公司嗅到机会,除了已通过专利的体温口红外,其余能做的概念,几乎一夜之间被争抢殆尽。甚至 lee 的产品还没打好样,另一家老牌化妆品公司的流水线已经开始转动。几乎以卵击石的力量对比。
lee 的第二次融资是不可能成功的。
他又转而向江序临寻求帮助。江序临接了他十分钟的电话,然后选择了拒绝。不是没可能转危为安,但是对他而言收益太小。且他没有兴趣。
lee 在电话里说:“好的,谢谢。”
lee 再次给他打电话仅在两天后,约江序临喝咖啡,说有一位 columbia 的教授邀请他,他决定回去念书。江序临没有拒绝。他是喜欢和 lee 对话的。
他抽出时间前去赴约,然后看见 lee 从桥上跳下。
跳桥自杀不是一个很美的死法。
江序临居高临下,因此完整而清晰地看到了所有。除了 lee,还有被来不及刹停的车卷进车底的路人,脑袋冲破前挡玻璃而被卡住的司机。
江序临那天之后就没能离开纽约。在配合警方完成了一天一夜没有阖眼的问询之后,他发现自己无法睡着。他会在夜间无端感到浑身发痛,又在下一秒仿佛失去所有知觉。
他很快就去医院寻求帮助,然后得到确诊结果。
江序临少年时曾认为心理学有伪科学之嫌——譬如,他相信任何人去做抑郁症检查,都会被确诊,轻度重度之分而已。这说明这类诊断的信效度很低。
于是他前后去了七所医院,全部得到相同的结果。
好吧,这样就有了一些可信度。江序临看到那七份诊断报告时只是这么想,那就治疗吧。
他按照任何一场病症后该做的,吃药、复诊、锻炼,密集地寻求所有专业人士的帮助。曾有一位医生对他感叹:“江先生,你是我见过最明智也最冷静的病人。说实话,我不……”医生的话没说完,专业素养限制,他显然不能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抑郁”。
江序临却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回答:“说实话,我也很怀疑你们。”
江序临至今不知道他独自在纽约那两个月接受的治疗到底出于什么原理而有什么效果,但他能明显看到并相信的变化是,他的头发和眉毛都全部变白;他开始无法忍受有领子的衣服因为一旦穿上他就喘不过气;以及,两个月后,他的检测结果全部变低,医生将他的诊断改为“焦虑”。
焦虑,就不是抑郁。
他看到诊断结果的变化之后就去把头发染了回来;眉毛比较麻烦,索性剃掉重新纹;回 caltech 开星禾的第一场产品发布会前,他聘请了一位造型师,她不会质疑他的任何需求,准确地为他挑选所有他感到舒适的衣物。
回国后,江序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异常。并且再次认定,心理学有伪科学之嫌。
他顺利地接掌江氏,顺利地扩张星禾。他的父母功成名就而彼此恩爱,他的哥哥豁达睿智而感情圆满,而他,他不会有任何不正常。
他生来就得到普通人望尘莫及的爱和资源,哪怕他自己的哥哥都没有被像他一样被关怀和期待过,他怎么可能不正常?
直到与莫嘉穗结婚,他选择去纽约登记之后,面对 lee 的坟墓,开口波澜不惊地说了第一句话。那一刻他几乎是雀跃的,雀跃到他热衷观鸟多年而第一次真正愿意抚摸鸟羽,甚至还是一只有伤口在流血的鸟。
他真喜欢莫嘉穗。
莫嘉穗既能让他像父母兄长一样,拥有正常和美的家庭与婚姻;又能让他远离父母,在某个深夜漏水的厨房傻笑、在混乱嘈杂的酒吧看《美丽新世界》、在公司里专制无情地处理一个他厌恶的长辈,正当地做一些不太“合理”的事情。
他喜欢这种矛盾,喜欢将这矛盾融入他生活的这个人。
可也是莫嘉穗,让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惊悸感瞬间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在查到她回国、收到她那条短信之后,他好像再次失去知觉。
他依旧没有睡觉,飞回国,找齐所有的资料,来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