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把笔尖扭开,抽出里头细长的笔芯。黑色的墨柱笔直地伸到笔芯上端,接着一截深黄色的半透水柱,再往上,就是透明的空气了。
——多么吸引小孩儿尝一口的分层设计啊,像小时候两毛钱一根的吸管糖。
嘉穗拈着这根笔芯笑了声,非常不情愿地想起一桩少时囧事来。
其实以嘉穗的性格,从小到大声势浩大的笑话闹得多了,如今哪一桩信手讲来,她都不害臊,大大方方回顾自己温馨逗趣的童年记忆——譬如,她小时候曾有段时间声称自己是一只千年蛇妖,身受重伤被善良的姑姑收养,才一直留在人间,她那“莫大妖”的外号就是这么来的;又譬如,在尚不清楚自己父母究竟有何感情纠纷时,她为他们编了一出荡气回肠的身世传奇,这传奇里她亲爹,普普通通的临水小木匠方晓华先生,是一个枭雄军阀和一个日本女间谍生下的遗腹子,而她根正苗红的英雄母亲莫莉女士得知此事后,忍痛割爱地离开了父亲。
她犹记她亲爹当时听到她得意的复述,脸都绿了,一整天没吃得下饭;而后来,乃至如今,再提起嘉穗小时候这一件“奇思妙想”,方晓华又会罕见地露出一点惆怅的苦笑。
这历数不完的辉煌战绩中,唯有一件,是嘉穗不愿意提也没有人得知过的。直到现在,她想起来,还是会头皮发麻脚趾扣地地感到羞耻和尴尬。比青春疼痛时期在 qq 空间里发的说说更让她难以回首。
大约是小学三年级的冬天,她在英语课上臭显摆,老师开火车对话接龙的时候人人都怕,就她仗着自己口语漂亮,兴奋得像见洞就钻的地鼠。
——回忆到这里,她已经很替自己害臊了。
但八九岁的莫嘉穗是个虚荣的显眼包,她在其他课上恨不得变鹌鹑,在自己擅长的英语课上,就代偿心理地极尽所能出风头。
那时候的老师就喜欢她这样捧场的学生,由着她“表演”了半节课,最后还相当满意地邀请嘉穗在元旦晚会上和她一起唱歌。
英语老师是全校同学心中最漂亮的女孩子,每年她在元旦晚会上唱的歌,都是整台晚会最出彩的节目。
嘉穗欣喜若狂,又被超出预期的大额奖励砸得生出骄矜心来。原本还疯婆子一样恨不得跳到课桌上去跟老师互动的人,立马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还非常矜持地说谢谢老师老师我会好好努力认真准备的。
老师又夸她两句,开火车挑战结束,翻出课文继续讲课。
课文里的故事嘉穗早读得滚瓜烂熟,又刚被夸成那样,哪还有心思认真听课?飘飘然地美了一阵,再回神,更专注不起来了,便要犯毛病,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最后把水笔的芯拆了出来。
轻飘飘的心理状态下,她干了自己一直想干的事。
她把笔芯藏到桌下,埋头偷偷含进嘴里轻轻地吸,只尝到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轻的不行,就来莽的,鲁直地猛吸了一口,嘴里弥漫起一股呛人的苦味,眉头还没皱起来呢,同桌女生哇一声几乎哭出来——
“莫嘉穗中毒啦!老师,莫嘉穗中毒啦!”
嘉穗被吓得连忙撒口,往地上呸了一团黑乎乎的口水,好死不死,差点吐到闻声赶来的老师漂亮的皮鞋上。
嘉穗并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邋遢或腌臜到什么地步, 如今也只深深记得漂亮的女老师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与嫌恶。
老师叹口气,皱着眉轻声问她一句:“你也不嫌脏?”
并不严厉,跟凶狠更是挨不着边的语气,可小孩子犯了错、想要蒙混过关的赤诚笑脸僵在原位,好像老师的话是一句点金成石的魔法,她心里漫起无边恐慌,不知道自己脏成了什么模样。
老师再没说什么,眼神轻飘飘略过就继续走回讲台上课。
而嘉穗本能地继续笑,笑着看一眼同桌,甚至笑嘻嘻地对后座解释了一声“我没中毒”,然后等到没有人在看她了,才缓缓垂下头,雀跃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放学后,嘉穗一个人提着扫帚躲到包干区去,勤勤恳恳扫了很久的地。直到远远地看见班里人都走光了,她才跑回去,拿出纸巾,又去卫生间,对着镜子检查自己。
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直到身后响起声音:“你能让一下吗?”
嘉穗一回头,看见个矮豆芽菜,眼镜片厚得像啤酒瓶底,皮肤白得像吸血鬼。
她一愣。她认得他的。刚转来的,跟她一边大,但已经在读六年级。开学典礼上,他和校长坐在一起。
她一贯害怕好学生,乖乖往旁边让。
“不好意思。”她甚至开口道了个歉。
豆芽菜却定定看她一眼,然后扭头,打开水龙头洗手。他洗手可真慢,像广告片里演的似的,十指交叉搓来搓去,感觉一定会把所有细菌消灭。洗完,他抽出纸巾擦干净水,然后犹豫了一下,从书包侧边里抽出一瓶水递给她。
“你吸了笔芯?”他非常平静地问——或者说,判断。
嘉穗呆呆地伸手接水,听他这么说,积重难返的羞耻感更是轰然压下来,难以启齿地腆着脸小声笑:“是,有点脏……”
“笔芯的主要成分是颜料和溶剂,不脏。”
豆芽菜的声音像念教科书,嘉穗却像被谁在耳边打了个响指——“叮”一声,她抬起头来,“啊?”
豆芽菜看起来并不知道她在啊什么,兀自继续说:“但也没什么好吸的。”
嘉穗有点懵,又“啊”一声。
“我尝过。”豆芽菜说,“毛笔墨水更香一点。”
嘉穗震撼地看他说完,不等任何回应,错身走了。
她呆立原地良久,才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并不脏,事实上全然看不出来异常,只有当她伸出舌头的时候,看见乌漆漆的舌苔。
嘴巴里还蔓延着苦味,嘉穗后知后觉地拧开豆芽菜给的水,哗啦啦地漱口,用掉了大半瓶。最后剩一口,才慢慢地抿进喉咙里,尝到了一丝丝甜。
那天她回家很晚,但姑姑和爸爸都习惯她在外头野,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只有周末的时候见到亲妈,被她火眼金睛发现舌头上的油墨,耳提面命受了一通卫生教训。那时嘉穗心里一直念叨,笔芯的主要成分是颜料和溶剂,不脏。
这是豆芽菜说的。豆芽菜是天才,不会有错。
豆芽菜在元旦过后再次跳级转校,据说去念了初中。
而那一年的元旦,嘉穗拒绝了老师的表演邀请。漂亮的女老师大概已经忘记了嘉穗吃笔芯的糗事,可嘉穗却惴惴不安地揣测了好久,认为老师早已不喜欢她了、还是不要去老师身边讨嫌好了。
如今二十五岁的莫嘉穗早已明白,这不过是小孩子的虚荣与敏感,老师那样的大人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可她这么多年,糗事攒了一箩筐,也唯有这一件,想起来犹觉尴尬,甚至难过。
嘉穗嘲弄地笑自己一声,然后将笔芯装回去,拧紧笔盖。
嘉穗忽然非常想和他说些什么,关于她刚刚几乎完美的第一件客单,内心的满足感不仅没有减淡,反而被无端地催化,想到要和他分享,就越来越强烈。
可她没有回,不然两个小时前就说自己睡下的人可就露馅了。
她定定看着那几个字,兴头不减,勾着嘴唇打字修改对面的备注,变成——豆芽菜。
35.勇气在场的前提
嘉穗这一觉昏天黑地,睡到下午,祝霆霓早已出门 citywalk 去了。起床时有一种获得了一个新大脑的振奋感,看一眼时间,才站觉得自己前两天充实得堪称“惊心动魄”。
而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呆,重启大脑,然后抓起手机,不自觉地就笑了。
昨天的客人发布的小红书有了十几个点赞,她“飞天大女工”的官方账号也迎来的第 11 个粉丝。
她把这个画面截图,发给江序临。
然后不等回复,她看了眼时间,确定伦敦已经是早晨,径直拨了视频给江序临。
她昨天晚上就想和他打电话了。
从上一次和莫总在朗月餐厅吃饭,她就被要求找时间带江序临一起聚餐——而她自己,非常强烈地希望能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和氛围下,向莫总宣告,她要创业了。
用“创业”这个词指代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勇气,嘉穗是最近才拥有的。
她想,江序临也许是这种勇气在场的前提。
过了有一会儿,江序临才接通视频。他看起来是在咖啡厅之类的地方,他坐在安静角落,但隐约能听见周围的嘈杂声。
看见他的脸,嘉穗才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他们从来没有视频过,而没有任何征兆地提前拨视频这种社交悍匪行为……并不是她的常态。
她大概有点太激动了。
嘉穗清咳一声,不大自在地问:“你……在忙吗?我是不是突然打扰你了?”
相隔一个晚上或一道屏幕,江序临就重新变得有点梳理甚至冷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淡地摇了下头,“没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