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季无虞一直很听他的话,现在也是。
  闻言很快便止了哭声。
  没过多久,一碗面见底,连汤汁都给喝进肚子里去了。
  丘独苏见她这般心里才稍微好受些,他看季无虞望向自己的目光,心里忐忑着今晚该如何答覆这些年。
  却没承想季无虞开口第一句是,“师父你为什么会有我的卷子。”
  这小没良心的。
  丘独苏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有你的卷子难道是什么多稀罕的事儿吗?”
  “可现在不应该在贡院吗?而且,您今日一日都没来书房,这就在这摆着……”季无虞越说越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说道,“今年参与省试人数少说两千过半之人,这才结束第二天誊录怎么会就完了?”
  这下丘独苏的话算是被堵得死死的,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为师并不情愿你去参加科举。”
  季无虞愣住了。
  在方才丘独苏说话之前,季无虞想过无数种可能,什么帮自己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什么先看看自己写了什么再去和改卷的人交代一声,甚至是帮自己写一份甲等卷这种荒诞的想法她都有设想。
  可她万万没想到,丘独苏一直便是就不支持自己。
  “我以为上一次……您松口了。”
  提起上一次丘独苏就气。
  他闻言恶狠狠地扔了“从未”两个字给她。
  “这条路远不是你想的这般好走。”丘独苏看着季无虞,说道,“比起踢你出局,我更想你从未来过。”
  “所以师父是想……怎么样呢?”
  “这份卷子不会再送还给礼部那边了。”丘独苏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扼杀一切的可能,“至于那位季解元写了什么,就得看我的心情了。”
  季无虞心里一阵荒凉。
  “师父您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丘独苏皱着眉看着季无虞,说道,“我给过你机会了让你走,可你呢?”
  说到这,丘独苏不由得怒意上心头。
  “先是把自己送进去了,然后又给自己喂毒,把叶重梅那闹得是天翻地覆,你说你干什么来了?”丘独苏气得直拍桌子,道,“说不让你去科举,你还偏去,你以为这官,就这般好做吗?季无虞你也不小了,能懂点事吗?”
  “师父,可再怎么样,你怎么能……”季无虞也气了,说道,“我考不上是我自己的事,你怎么能直接把卷给拿了出来呢?”
  还没等丘独苏回话,季无虞又伸手,说道:“还给我。”
  “还给你?”丘独苏被季无虞给蠢笑了,说道,“得,也不用折腾了,正合我意。”
  季无虞当然知道她若是今日拿走了,就再没回旋的余地了,只能把手背到后边,软声软气地对丘独苏说道:“师父,您以前从来不会反对我任何决定。”
  见她服软,丘独苏自然也不好板着张脸,唇角微动,带着劝告的语气道:“别的都可以,唯独这不行。”
  “为何?”
  “无虞啊,你还真是非得凡事刨根问底求个为何吗?”丘独苏无奈一笑,又问道,“那我问你,你为何要入仕?”
  季无虞愣了片刻,只说了两个字,“改变。”
  丘独苏对这个答案有些惊讶,挑了挑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我听了我娘的故事,知道她的过去……”
  “温美?和你说的吧。”
  “是我主动问的。”季无虞说道,“还有裴大人,她们都是很了不起的女孩。”
  季无虞鼓起了很大勇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我心向往之。”
  听完季无虞的话,丘独苏几乎微不可察般轻叹了一口气。
  “你和你娘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丘独苏苦笑着说道,“她的的确确是位奇女子,是……是你师父我这辈子都敬重的人,至于裴泠沅么,虽说轴了些,但是个好官。”
  “师父你也这般觉着吧!”季无虞的眼里满是憧憬,说道,“我想,虽然可能做不到她们那般厉害,但我也想追赶上去。”
  “季无虞。”丘独苏唤了她的全名,说道,“可这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
  季无虞露出不解的目光。
  “你不知道那顶乌纱帽意味着什么。”丘独苏表情严肃地说道,“你方才提到裴泠沅,倒让为师想起了一事,她当时出任监察御史时,曾奉命巡按梁州,当时应该是朝元十六年,好几个州蝗虫肆虐,连年歉收,梁州便是其中之一。”
  朝元十六年,那段时间自己应该是在陆府,季无虞在心中想到。
  “受灾之后,朝廷对地方税粮已经减去两分,当时梁州的一个小县,名曰枳,全年几乎颗粒无收,莫说八成,就连一成都交不出。”丘独苏说道,“野草树叶细亦尽,饥者盈于路,更有甚者,人相食之。”
  季无虞一愣,问道:“后来呢?”
  “裴泠沅回朝上书禀告了此事,方才和你说的那一句,便是她摺子里写的,后来朝廷便派人前去送粮了。”丘独苏在说这段话时比方才要平静多了。
  “她做得很对。”
  “谁?”
  “裴大人。”
  丘独苏笑了笑,嘴角挂着一丝讽意,说道:“我有让你说裴泠沅了么?”
  见季无虞闻言一脸不解,丘独苏这才收起他方才的漫不经心,认真地说道:“我想和你说的是枳县的那位县令。”
  季无虞微愣。
  “你可知,催科也是要算在官员考绩里的。”丘独苏说道。
  “可是他也……这也不能全赖得上他吧?”
  “可他是县令啊,这些就是他该做的,”丘独苏轻叹一声,说道,“南楚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官吏,不是只有站在庙堂上的那些人。”
  “师父想要告诉我的是什么?”季无虞问道。
  “你这般聪慧,难道听不出来么?”丘独苏轻哼一声,反问道。
  “梁州之行所见惨状,裴泠沅述职时一五一十说得清了,却没落得好,出了如此大的纰漏,中央各部难辞其咎,你说她得罪了多少人,那位枳县县令更不用说了,他之前曾派人来郅都请求救援,可当时南北战乱初定也没多久,西氐也并不安分,各地都接二连三有灾,哪儿顾得上这么一个小县……驿站跑到最后就剩一匹马时,他便直接烹了,枳县逃荒的逃荒,饿死的饿死,剩下的十几户人家靠着这头马活了下来,再后来灾害平息,而他平调到了交州一带,和降职也没什么区别了。”丘独苏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他或许不是个称职的县令,但是个好官。”
  “为师知道以你的性子定然不会仅仅屈居于一个芝麻大点官,可不论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县令,亦或是御史台的大人,眼里都不该只有自己的这顶官帽,都不该只有眼前的这条官途。”
  季无虞刨根问底,“那师父是觉得我,不适合?还是根本就不配…?”
  丘独苏的心微微松动了一下,说道:“不是不配,只是……可能你本就不该走这条路。”
  “可我还没试过呢!”季无虞嚷完这一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从前浪迹天涯,我只觉终日无所事事或许也不错,还未想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便被你送走。”
  提到最后两个字,季无虞眼泪便“啪嗒”掉下来两颗。
  丘独苏心都被揪了起来,连忙去找帕子想给她擦,找到时,季无虞已经拈着袖子在抹眼泪了。
  他叹了口气,“你在陆府,受委屈了。”
  “在陆府的头一年,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孑然一身。在那个连抬头望天都是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整日里重复着一样的事情,浑浑噩噩。”季无虞低着头,“我觉得那样活着,没有意思。”
  “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丘独苏摇摇头,笑里尽是无奈,说道,
  “季无虞,你这叫无病呻吟。”
  “难道师父就没有过少年时吗?”
  丘独苏听到季无虞说的话,微微愣住。
  记忆里的那人不怎么爱收拾,书在任一角落都能找着,偏就摊上个见不得乱糟糟的他,一本一本帮他收拾了,回头还要叼了只笔别耳边,漫不经心地使唤他,
  “苏苏,你帮我看看这句。”
  “殿下。”规规矩矩坐着的丘独苏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您读书要专心才是呀。”
  “我很专心了。”
  祁序边说边把笔拿下来,还装模作样地比划两句。
  屋外树影斑驳,投射在少年的脸上。
  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丘独苏瞬间失笑,自己的少年时怎么总是和他有关。
  看向季无虞的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许是方才念到他来,思绪被扯得老远,想了想若是祁序还在,只怕是恨不得抬着季无虞上集英殿,顺便怒斥自己藏人卷子是小人之举吧……
  丘独苏轻笑一声,最终还是无奈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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