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韩亦昶又劝几句,见对方心意已决,便做十分惋惜模样,叹道:“也是,大丈夫当行万里路,凭你才干,说不得在秦州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又道:“不过你此去天长地远,老夫人此处,我当为你多多照料。”
另又问道:“大郎不日就能下场了,既在京中,若不能进国子学,也当去茂山、诚德书院试一试。”
付滘道:“也不差这一场,如若方便,一并西去便是。”
他对韩亦昶并无遮掩之心,此事日后也无甚好遮掩,只把家中闲话说了几句。
因天时太晚,此处地方狭小,韩亦昶也不好过夜,茶过两盏,他留下手中东西便告辞了。
再说这韩亦昶出得付家大门,次日又在城中打探许久,得了不少确信,才马不停蹄回得张府去求见张异。
他一进屋,却见里头门客七八人,俱都正襟危坐,气氛也十分凝重,不知在商议什么,心中一惊,连忙行礼。
其余人不好做声,座后张异皱眉道:“昨日寻你几回,只不见人——昨夜孙崇回京了。”
韩亦昶忙道:“在下外出有事……”
他犹豫一下,也不好在其余人面前提付滘,只好道:“有位同窗将要远行。”
又道:“正好有事来跟相公回禀。”
张异顿知端倪,面色稍霁,只打发了其余人,复才问道:“有何事?”
韩亦昶忙把自家四下探来消息同张异说了,又道:“以小人之见,那节度使裴雍尚不好说,这厉衍却是近日就要设法转回京兆府,如若相公用此拿捏,或许能在西军中做些文章。”
张异冷声道:“孙崇昨夜才回来,今晨便被招进宫中,才出宫,便叫我等共聚商议半日,先问我等所荐北上出使兴庆府使团名单,又问所荐去往蜀、黔几地平叛将领为谁,又问那节度使裴雍及其部今次赏赐,还问东南、西南边境事宜,样样有话要说,处处有人要用,他一回来,便在找事,只怕要为那裴雍借机搅动浑水,未必那样好拿捏。”
韩亦昶在张异门下多年,对同平章事孙崇此人脾性,自然不会不晓得。
他虽觉棘手,但昨晚想了一夜,倒是当真得了些计策,眼下虽有孙崇,也不觉得多少干碍,忍不住道:“相公,在下有一计,虽有些异想天开,只未必不能尝试——且看,那同平章事孙崇一向以许国自认,事事要自作主张,不肯放权半点,若有他在,相公行事难免不便……”
“那裴雍本要回京兆府,只是此人手中兵权在握,又盘踞一方多年,根深蒂固,如何能叫人放心?他如此年轻,又远在西北,朝中鞭长莫及,眼下已是心腹大患,更何况将来——且看他而今行事,便全当京兆府是一独立地域,从不听朝廷指挥。”
“枢密院中众位,或年迈,或体弱,或资望不足,或优柔寡断,再过十年,必然全靠官人支撑,眼下当要未雨绸缪西北事,早早排布棋子,否则将来必定被动。”
“要放裴雍此人回去,也当多方设法分而挟之。”
“至于所谓方法,无非人、财两项。”
“京兆府上下如铁桶一般,赋税多报少报,朝中根本不知,也不能管,那便只有‘人’一项。”
“今次正好借此机会安排人手往西去,不管京兆府也好,秦州也好,凤翔也罢,几处地方,军中衙中,便是中层不能,低阶官员总要有几人在其中罢?”
“此外,下头人如何能看得到什么要紧事情?若要辖制那裴雍,非得资历深厚,中流砥柱之人——相公,以相公之见,却不晓得那同平章事孙崇,可能当此重任?”
说到此处,韩亦昶声音都激动得尖了几分,本来熬了一夜,已经有些憔悴的脸上也泛出油光来:“如若能迁孙平章去往西北,未必要到京兆府中——那裴雍势必不肯,逼得紧了,不知会不会闹事,但要是去西京,据西京以经略几路,想来就算是姓裴的,也未必能跳得太高罢?!”
张异先只听着,取了面前茶盏,本来要喝,慢慢竟把那杯盏放回原位,仔细思量起来,眼神一时炯炯。
只是过了半晌,他还是摇了摇头,道:“确实是个可行之法,只实在不适合当下形势——那孙崇比本官还要大上一轮,又才从蔡州回来,其人坐镇蔡州,筹措南面粮草、银钱北上,朝野尽知,赵氏便是为了天子名声,也要厚待老臣。”
“当真做如此提议,一个不好,未必能把人送走,可能还要引火烧身。”
听到“引火烧身”四个字,韩亦昶顿时沉默。
资历深厚,中流砥柱之人,虽说没有能及得上孙崇,可未必及得上才能辖制西北。
说不得,面前自己这位主家也是个合适人选,这话提得出去,以那公主往日行事,退而求其次,或许真个就把张相公送去西京了。
届时才是真正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是我想得简单了。”韩亦昶越想越是后怕,道:“我本想着那裴雍早晚要走,若能把孙崇一并送走,叫他二人在西北各打各的,岂不是好……”
张异叹了口气,只把此事放在一边,复又问道:“今次那裴雍四下招兵买马,寻了多少人,你可有成数?”
韩亦昶精神一振,忙道:“他也晓得自家请不动厉害人物,只寻些三教九流的,颇有千金市骨意味,我这几日在外打听,听闻少说也有十余个人,并不单请一人,而是把人家小一并都关照到了,我那同窗一门九口人,尽数要西迁,连同他那长子,原才说了人家,本来年末成亲,眼下也同女方商谈,欲要提前婚期,夫唱妇随,一道西去……”
他只一句带过,本还要往下说,却不妨对面张异右手扶搭的杯盖一个不稳,突然“咣当”一下落在桌上。
韩亦昶吓了一跳,正要去看,张异却并不理会桌上裂成两瓣的心爱杯盏,只倏地抬头。
他眼睛亮得吓人,急声问道:“夫唱妇随,一道什么?”
第253章 可惜
自韩亦昶处得了启发后,张异立时出得书房,径直回了内宅去寻自家夫人。
张夫人被下人匆忙找来,只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进门,便见丈夫坐在交椅上,正与一旁站着的自家陪房说话。
后者低眉顺眼,束手束脚的。
张夫人走得近了,听二人说话,全是些京中宗室亲眷事,又有命妇姓名、来历,并近日京中大小热闹场合。
她一时纳罕极了。
须知张异此人借口公务繁忙,从来不理后宅人情来往,对女眷交际更是毫不过问。
她走得近了,在下首坐下,问道:“官人匆匆寻我过来,却不晓得什么急事?”
张异挥了挥手,叫那陪房退下,复才问道:“你可认得谁人同那李太妃相熟?”
张夫人一愣,仔细回忆良久,方才道:“李太妃家中无甚人物,本也只这一二年才有姓名,官人突然发问,倒叫妾身一时答不上来了。”
原来那李太妃本是一寻常洒扫宫女,只太上皇半夜在御花园中与人饮酒做乐,吟诗作画,一时酒醉,寻地方便时候与其两相偶遇,一时兴起。
偏只这一夜便成了事,生了个女儿,母凭子贵,得了封号。
然而太上皇子嗣甚多,后妃更多,自家又许多爱好,忙都忙不过来,早早便把这一位偶遇的宫人娘娘抛在脑后。
宫中都是人精,天子都不记得,其时的李娘娘又无半点背景,也拿不出什么好处,自然更无人理会,便叫母女二人默默无闻过了十几年。
直到狄兵南下,挟了天子北上夏州,又掳走人、财无数,其中皇子皇女,宗亲大臣几乎被一网打尽。
至于那位李娘娘,或许是天可怜见,也或许是命不该绝,当时正与贴身宫女在一道,后者察觉不对,便出了主意,两人一齐躲到一口枯井当中,就此躲过一劫。
只可惜她那女儿运气不好,被狄人一齐掳走。
不久之后,赵弘被簇拥为帝。
侥幸存活,又是太上皇宫中唯一剩余妃子的李娘娘,便成了李太妃。
而今她一棵独苗,虽然颠沛流离,但辈分最高,比起往常反而说话声音大了许多。
因母女连心,是以还在蔡州时候,她怕女儿在夏州受人欺辱,屡次为其讨要封号,虽说大晋封号在北朝未必有用,许多早早得了封号的公主,乃至后宫嫔妃日子过得实在凄凉,但她也无其他办法。
此人碍于出身、见识所囿,因其材质也寻常,虽是太妃,本该由其垂帘,到底自家不敢说话,两府也乐得她不要说话,是以在前朝极少露面。
至于其余交际,她本也不认得几个人,南下时候一路逃难,因怕为人出卖,同外头来往更少了。
而天子一朝回京,莫说张异等人几乎前后脚跟来,便是张夫人也在不久后回了京,只那李太妃始终留在蔡州,直到听闻狄兵大败,再无南下可能,才匆匆写信要回京城,又催去接太上皇同公主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