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听得当今她又往犒赏里头丢了三瓜两枣,张异忍不住有些走神起来。
今次拟出的三军封赏自然是有些刻薄了,只是朝中实在无银无钱,便是有心也拿不出多少东西来,而小皇帝显然正在兴头之上,为了不叫他耍小孩脾气,一味只顾大方,便先给了一个俭省的方案,给他先闹着,却也要叫其知晓财政艰难。
等闹得太难看,少不得再拿一个稍微过得去的方案出来,届时估计就差不离了。
他心中还在盘算着哪一处能让,哪一处不能让,忽然间好似听到自己名字,一时恍惚,不免抬起头来,却听对面屏风之后,赵明枝再问:“枢密以为如何?”
什么如何?
张异愣了愣,见左右人人都看向自己,脸上不免露出怔忪神情。
赵明枝耐心再道:“听闻枢密族中有擅长酿酒子侄辈,在洪州、建州几地极有名气,也曾进京卖酒,资财颇为丰厚,置下良田无数,又有多处产业——却不晓得当此艰难之际,能否请枢密作为担保,向其筹借银钱若干,朝中自当以三年酒榷为酬谢,三年之后,再做偿还,不晓得枢密以为如何?”
这样提问,叫张异一时之间,竟不能脱口作答。
朝廷问臣子借钱,虽也有故事,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才会晓得何其荒谬。
酿酒本就是特许之事,能买卖酒水者,谁人不是仗着后头跟脚,所谓族中子侄,自然也就是张异根脉。
三年酒榷,在常人看来当然是再为丰厚不过,可对于张异来说,本也不是什么难事,拿来换那许多银钱——要是拖欠不还,拖到最后,真正进了内库怎的办?
可要是开口拒绝,分明摆得出来那样丰厚条件,实在说不过去。
“便似早间枢密同朕所说一样,国朝艰难,当要各行其是,天子纳百谏,臣子出百力,才能顺天承运,如若枢密能做出面,还请当仁不让才是!”在一旁听得认真的赵弘大声插嘴道。
话说到这样份上,张异又如何好拒绝,只能含糊行礼道:“臣自当竭力劝说。”
他才一应承,就听上头赵明枝又道:“杨中丞,听闻你……”
随着赵明枝一个个点过去,站在殿中的人人没有逃过,几乎个个都认下了一笔不菲的数目,便是吕贤章也主动要把自己家中田亩三年所得粮谷送得出来。
事情发展到后头,张异站在原地,见得几个小黄门拿着纸笔一一誊抄众人认下的数量,有一瞬间,险些都要忘记了自己今次前来的目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眨眼之间,本来只是为了不叫西军占太多便宜,最后倒是从自己褡袋里头掏出许多便宜来,反喂那姓裴的口腹?
多寡且不论,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第240章 回返
在人人都被敲过竹杠之后,殿中气氛都有点凝重起来。
赵明枝置若罔闻,却是让黄门誊抄妥当之后,又请诸位官人一一签字确认,若非画押实在难看,甚至还想当场就拿红泥出来,请他们逐个留下手印。
要知道当殿同意,事后反复琢磨,又做反悔的事,又不是只有从前皇帝做得出来?
一时签字完毕,便再无人去提什么内库空虚,唯恐屏风后公主想一出是一出,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而赵弘拿着那一叠诸位大臣认领的出借金银、丝绢、酒水、粮谷等等文书,翻了又翻,又在心中默默去计算累加数字,只觉殿中这许多人,从未如此顺眼起来。
不过他到底知道事情不可逼迫太过,过了把瘾,便先将面前东西放到一旁,本欲开口,犹豫一下,还是转头看向赵明枝,得了对方点头,之后,方才道:“三军犒赏当要再行增添,张卿,今次北面将帅只给这样考功,是否太过简慢?”
他单点张异,张异却正等天子来问,上前道:“启奏陛下,今次考功,乃是枢密院仔细斟酌而为,方方面面都要平衡考量,复土自然是大功劳,可凡事不能只看表,还要看里,前线北面虽侥幸得胜,其中难道只三军之功,自有天子信任放权、仁德泽被,才使得将士上下用力,百姓**,又有朝中补给得当,转运得力,否则又如何能胜?”
他顿一顿,又道:“至于那裴雍,本来年轻,资历又尚浅,今次能得晋身枢密院,已是看在其人功劳卓异份上,特意拔擢,否则以他从前行事,今次实乃戴罪立功,不追过去罪行便已是陛下万分宽容了。”
说完裴雍,他又提及几名西军将领去向,按着两府安排,虽都有升职,却是东南西北,任在各方:“京兆府本为朝廷心腹之患,往日难做插手,毕竟君王率土,岂能自成一派?既然况且官员本有任满迁转惯例,一防官吏上下勾结,难道旁人尽皆遵守,京兆府上下便不能了?”
张异所言,乍然一听,好似甚是有理。
官员迁任本是制度,要是扎根一地太久,极易尾大不掉。
京兆府中官员任免从来自专,朝廷难以插手,也因如此,转运副使钱纲被杀一事后,因难以追究其中真正缘故,也无力惩罚,最后只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如今枢密院要借由北面大胜将裴雍调入京城,又调任西军将领,以此打散京兆府一脉,其实也是应有之举。
赵弘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听得张异如是说,不禁低头思索,只是总觉得其中有些不对。
张异一时又道:“若说简薄,金银赏赐之外,还特为那厉衍加爵、晋阶,又将此人调入京中——如此高升,难道还不能满意。”
“如若西军复回西北,又挟有大功,今后朝中如何去管?那裴雍本就权高势重,又据有地利,如若不早做筹谋,日后怎生得了?”
张异若说其他倒还罢了,可他一提到厉衍,赵弘便察觉出其中差异来,翻开手边一本书册其中一页,仔细核对两遍,复才皱眉道:“崇宁三年时候,张卿也在枢密院么?”
张异愣了一下,点头应是。
“阎得景开边河湟,两府可不是这么赏赐的——那时候金银之外,赐给阎得景田地,另加爵位,家中父母妻子各有赏赐,连三个孙儿都给了荫补,至于追封祖先更不必提,其人也得入枢密院中,直任枢密使……”
眼看赵弘竟是翻起了旧账,还翻得如此娴熟,不独张异,便是殿中其余臣子都颇有些不适起来。
张异道:“殿下所说不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崇宁三年时候江南丰收,也不曾有岁币之说,而河湟新得沃土无数……”
他连着数了阎得景几重功劳,最后又道:“况且阎相公三任三地,外放一方,再回京城入两府,不管资历、能力,都足能胜任,两者自不可同日而语。”
“另有一桩,那裴雍、厉衍二人皆无父母兄弟在,也无家室子女……”
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忽的顿了顿,过了一息,才又道:“便是欲要加封也不能——不过追封其二人父母,倒是并非不可。”
事事反驳,未免过分明显,这等惠而不费的事情,张异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赵弘看了看殿中众人反应。
人一旦生出成见,就很难更改。
他本就对张异方才所说就抱有十分狐疑,眼下听他如此分辨,那狐疑便转为十二分的不信,当即问道:“就因为他二人父母兄弟不在,也无家室,其余东西就能尽皆不赏?”
不等人回话,他便又翻着手中宗卷示例,其中既有本朝,也有前朝,其中不乏同样情况的,但彼时所得赏赐与今次京兆府相比的,当真差异太大。
赵弘一一举例,殿中人人安静,半晌,倒是杨廷率先站了出来,慢声道:“陛下,抗敌复土,裴雍自是难得功劳,但京兆府素来自成一体,不从朝廷号令也是事实,如若不稍加惩治,只一味封赏,朝中秩序何在?眼下交趾、河湟藩部俱有蠢蠢欲动之势,蜀地也多次生乱,另有广南东西二路,荆湖两路也有流民同乱匪举事,未尝安宁片刻,一旦为人看在眼里,有样学样,各地各为割据……”
他声音甚是郑重:“眼下正当艰难之时,不是不能重赏,而是不好重赏,殿下向来厚待臣下,世人皆知,况且雷霆雨露,全为君恩,岂能由为臣者挑剔?那裴雍从前所行多有罪错,陛下不做追究已是宽宏大量,此人但凡还有丝毫忠义之心,便当感怀君恩,若是心怀不轨,哪怕施恩再重,也一般无用。”
有了杨廷助阵,张异精神更为振奋,肃容道:“臣附议!况且我朝连年战事,百姓流离,庄稼不时,正当借机休养生息,可一旦重赏,叫武将误以为尚武是朝中风向,为立军功不惜妄开边衅,或擅挑民意,如此风气,朝廷如何承受?难道应当?”
他稍停一息,又道:“便似杨中丞所言,那裴雍要是还有忠义之心,便不当为眼前浮利所动,应要体会君心才是。”
难得两府一文一武最为权重二人一搭一唱起了基调,其余人如何会做半点异调,自然无不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