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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赵明枝也不多说,只表态道:“便依张相公所言,今日前线大功,朝中自当派遣使者前去犒赏三军,届时一道核验便是。”
  可一提到“犒赏”二字,张异更有话要说了。
  “殿下,内库而今入不敷出,城中连粮谷、草秣都不能够,样样东西价钱一日贵过一日,怕是挤不出什么犒赏,不如等确认妥当再议此事……”
  可这样的话,赵弘又怎会爱听。
  他这几日对张异本就看不惯,只觉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此刻当即插嘴道:“张相公,赏不逾日,罚不还面!这可是张卿昨日才教授于朕,怎的才隔了一夜,便全数忘干净啦!?”
  又道:“赏罚明,则勇士劝也……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
  他照着往下念,一点磕绊都不打,直直说了十几句话,其中引经据典,多是张异同其余两府官员近日经筵时候所授,用以劝说天子亲近良臣,从禁军中选拔出众者,做提拔重赏,再调兵护卫的,此刻重复出来,虽不至于一字不错,却是大差不差,用在此处,竟是有种莫名的又合适、又讥诮感觉。
  赵弘说完之后,语调一高一低,竟是有几分阴阳怪气味道:“张卿,诸位教授的这些道理,朕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正好今日从谏如流,全了张卿一番苦心!”
  天子说话,虽说只有八九岁,一样是金口玉言,眼下当着一朝言官的面,被对方拿着自己说过的话来做嘲讽,当真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本想说一句此一时,彼一时,可其中许多道理,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
  张异气得几乎七窍生烟,张口欲要反驳,可声音还未发出,便觉心中血气翻涌,喉咙里头又痒又苦,不知是不是堵了一口老痰,吐也不是,咽也不能,铁青着脸就站在当地,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咳咳痰音。
  赵弘却是没有多留意。
  他如此举动,其实心中多少有点忐忑,唯恐哪里错了,忙转头先看一眼赵明枝,见她没有责怪意思,才把手心的汗偷偷在衣摆里头一抹,随后同地上正在整理奏章的黄门大声吩咐道:“快找找,按着张相公交代看那几处地方折子——那狄人元帅宗茂的死信究竟是真是假!”
  有他这一句话,左右黄门顾不得合不合适,纷纷努力翻查起来。
  可怜外头一地言官,今日跪了这许久,半晌未被劝起来,甚至莫说被天子忘了个干干净净,便是组织此事的张异也早把众人全然抛于脑后,只顾盯着地上奏章。
  到底是送折子来的那一个黄门最为熟悉情况,动作自然也最快,不多时便把几地走马承受的折子全数找了出来,又有徐州、东平、大名府、益都等多地奏报也翻了出来,一面拿手点着其中字眼,一面口中报道:“陛下请看!那宗茂当真死了,与我军交战时大败欲逃,被一箭从背后射穿,胸骨都断了,又被乱箭齐射,幸好未伤了头脸——那头整得很,只是头发稍乱,毕竟狄人蛮狠不知礼——河东路走马承受董建奏报中说,他亲眼得见头颅被割下,狄贼大帅帐中左右亲兵也指认了,另有我方许多俘虏也认出,是那宗茂本人首级,并无半点作假,死得透透的!”
  此人添油加醋,且不论说的全是口水话,但绘声绘色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宗茂被射杀,亲手割下贼首的人全是他。
  但赵弘实在爱听得很,已是笑逐颜开,一张小脸都有些发皱起来,张口便道:“杀得好!死得好!!”
  他夸了两句,也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南下北上时候所见惨烈场景,无数死尸,另还有无数背井离乡,家破人亡情况,自然也有自己一家可怜,此时好似解了大气,立刻又问道:“谁人杀的贼首?!我……朕要重赏!!这样的猛士、这么样的大功,真是我大晋功臣,当要升官封爵,重重封赏才是!”
  语毕,又转向张异道:“张相公,朕欲要重赏此人,卿可有异议?”
  亲手射杀狄兵元帅的功劳如此之大,又何须再问?做得好像自己是那等刻寡之人似的,年纪小小,做得如此刻意,学出如此可笑心机!
  张异气得胸口发闷,却只得咳了一声,哑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喉咙里竟有痰音。
  可他话音未落,地面上那黄门已是大声喊道:“好叫陛下知晓,正是那京兆府路节度使裴雍——持神臂弓亲手射杀!”
  第225章 求娶
  “首级正在回京路上,待相公验看之后,便只真假!”
  此人语气欢欣雀跃,吼得又大,声音又尖,那声线钻入张异耳朵里,震得他血都胀了,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的。
  ——自家要问的,难道只是这一个腐烂头颅!
  他先前不住说裴雍狼子野心,又说他别有所图,还说他所奏捷报为假,此刻给这小黄门瞎叫唤一气,倒似成了个阴险小人。
  可自己先前言语行事,若说私心,自然是有,可若说全出于私心,那却又不至于。
  无论公私,京兆府都是心腹大患,天子若不能学会制衡之道,只怕今次召那西军前来驱逐狄人,便会成饮鸩止渴之举。
  但眼下情境,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再做谏言,更显得先前那撞柱自辨做法,同个笑话一般。
  当着一朝言官的面丢了这样大的脸,饶是他多年养气,此时也有点缓不过来。
  而赵弘也不知心中究竟想什么,先看一眼张异,嘴角带笑,连眼睛都好像笑嘻嘻模样,看在后者眼里,十足十讨嫌轻浮小子。
  “有此大将,实乃我朝之福!且为裴节度记功——张相公,此事便劳烦卿家了!”
  张异几次欲要说话,都发不出声音,他强咽一口口水,不经意间,那本来卡在嗓子眼的痰竟是就这般被吞了下去。
  他颇为喜洁,喉咙里感觉到那形状,当即想象出老痰味道同触感,顿时一阵犯呕,却是眼前一黑,只觉头有千斤重,带得整个人都打起晃来。
  赵明枝见状,连忙叫道:“王署!”
  可怜王署先前去拦这一位枢密副使撞柱后便一直站在其人身后,方才好容易借机欲要去跟着翻满地奏章找出捷报来为天子分忧,还未来得及表现,彼处竟又起事端,忙反身去扶张异,又唤两个小黄门来打扇。
  而张异却是勉力平息胸口翻涌血气,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又把张异来扶的手用力一甩,又咬牙站定,拱手回道:“臣无事!”
  赵明枝才来时见弟弟形容不好,实在担忧,又怎会对张异没有任何意见,是以后头赵弘直发怨气之时,半点没有阻拦。
  ——你一个宦海滚了数十年的老狐狸,使足了心眼欺负个八九岁小儿,其心还不正,既然如此不要脸,那就活该被骂。
  但此时赵弘既然已经活泼乱跳,看起来也无什么毛病,反而那张异面色煞白,嘴唇竟还有些发乌,赵明枝便又警惕起来。
  虽然对方口称无事,她却不敢真正放心。
  毕竟是多年老臣,中流砥柱,根深枝繁,门生故旧无数,要是真在此处被气出个好歹来,端的难以收拾,且不管朝中会掀起多大风浪,姐弟二人从前所做一切收买人心举动,效果都要打上极大折扣。
  而弟弟一惯心软心善,性格难改,此刻一股气性使然才嘴巴硬了一时,日后午夜梦回,恐怕都要辗转难安,而要是将来史书上被人记上一笔……
  想到后头无数事情,赵明枝手中轻轻一扯,拉了拉赵弘的袖子,又低头对他使了个眼色,复才扬声叫道:“医官何在?!”
  又对左右道:“还不快扶张相公坐下!快宣医官来做诊治!”
  医官是现成的。
  方才为着赵弘身体,赵明枝急急催召了医官,此刻几人正好到得殿外,诸人见此情境,自然急忙进殿,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赵明枝指去给张异诊脉。
  张异几次坚辞,终究无用,幸而会诊之后,他只是一时气血攻心,并无大碍。
  赐了几瓶清心丸,又催着医官开好药方,赵明枝终于松了口气,转头再看殿外跪的一片人,才又领着弟弟上前道:“诸位卿家今日伏阁谏言,自是为朝为民,陛下从不固执己见,而今前线捷报频传,两府正要议事,诸位若有谏言,还请各以本奏,稍后再议。”
  一众言官今日虽然一同伏阁,可心中想法各自不同,方才跪了半日无人理会,又见那张相公一场名流千古的撞柱自清变成了笑话,几次拿裴雍说事,偏偏就那样不巧,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京兆府来的节度果然不是善茬,更不是什么君子,人都不在,尚且远隔千里,连夜都不愿意给过,当场便用几份奏报报了仇,叫张相公这一位上遮清凉伞,带玉服紫的权贵都丢出这样大脸。
  今日这样发展,实在出人意料得很。
  而既然达不成结果,张异也已偃旗息鼓,诸人自然不会强再出头,老实散去。
  至于张异,虽说赵明枝特地嘱咐王署领人护送,他却绝不同意,更不要车辇,坚持自己走回衙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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