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闹了几天,孙平章他们又来催我先迁都南下,我问北边怎么办,贼人怎么办,京城怎么办,他们单拿话来搪塞,说什么其余事情路上再议,又说裴节度奏报里头‘不尽不实’,要使人去查问一番……”
“结果信使才发出没两日,前头急报又来了。”
“这一回中书吵做一团,后来才有人告诉我那裴节度奏报里头说‘事态切峻’,要请天子北上亲临,鼓舞兵士。”
“范舍人、孙平章几个都气得不行,坐在一起连着骂了好久,最后由中书起草行文,叫人捧着着去做申斥,还问我要不要差使者过去传口谕训斥。”
“我原本就一心要来京城,难得有人帮忙,急忙要了折子过来细看。”
“孙平章他们说的话自是有些道理,可我认真看了,只觉得折子里说的更有道理,索性拿折子去同两府商量,又想了许多法子,全不管用,官人们总能说出许多顾虑,我说不过,也不能应付,那时候实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进进出出,外头里头,都自有主意,无一个肯听我的……”
“我气不过,只能不吃不喝给他们看,硬挺了一日,当真都快要受不住了,谁晓得……”
赵弘语气一直闷闷的,可自说到“谁晓得”三字,语调忽的上扬,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激动,又像是得意。
“阿姐,你猜怎的?”
他根本等不及赵明枝说话,已是自问自答,高声道:“谁晓得那节度使裴雍竟是自行到了蔡州!”
“他说收到中书去信,又得了我的口谕,应诏面圣,当面自辨……”
“我早听阿姐对那裴节度许多赞誉,又说此人可信可用,那日不过叫使者试探一句,谁晓得……谁晓得他竟是当真来了!”
此时此刻,赵弘几乎是眉飞色舞。
“裴节度一来,两府就跟被点了炮仗一样,当朝对他喊打喊杀,他脾气倒是极好,怎么被骂都不生气的,可人却是厉害得很,不管谁扯什么大道理,全都应答得上来。”
“另还有一个跟来的偏将,十分会哭,从开朝哭到退朝,说前线百姓疾苦,说北面生灵涂炭,说若有天子亲至,北边还有活路,若是连我……连朕都南逃,半面江山都没了,一半百姓都没了,以后如何有脸面见列祖列宗,满朝文武,今后怎能有脸面去对父老乡亲,父母兄妹……”
“我见有人帮忙,便当面应允说要北上助力守城护土,几个御史惊诧莫名,当场便磕头要去撞柱,那偏将、那偏将不磕头,却是当先一个去撞柱,撞得一头血,居然还能站得直挺挺的,被许多人拉着也拉不动,他还要喝叫道‘难道只你们会撞柱,北面死的百姓便亏在见不得陛下,撞不到柱子,我替他们撞,若能把陛下撞去京城,一百根柱子撞断都不够我一个人的,我便是做鬼也要撞完才肯下那十八层地下!’”
那偏将不知什么姓名,当日行事显然给赵弘留下极深印象,此刻将其人所说话语复述一回,竟是绘声绘色,后来还忍不住站立起来。
“他撞得满地都是血,还抱着柱子要撞,把旁人都骇得不敢放手,另几个要撞柱的看他龇牙咧嘴模样,也不敢挨近。”
“范舍人叫裴节度管好下属,如此御前失仪将来必要治罪,裴节度就问他,‘舍人莫非以为只台上御史能舍却性命来做死谏,本官便惜命守身,撞不动柱子?’”
“阿姐,你不晓得范舍人当时什么面色!孙平章他们几个又是什么模样!朝中那些个闹得最厉害的,一个个都同哑巴似的!”
赵弘冷笑一声,道:“我当时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开窍了,就跟着叫,叫即刻启程,有几个御史跪在地上磕头,磕得头都破了,我就又问他们,难道只臣子会撞柱,天子就不会了?”
“我便没再管他们,当时就同裴雍说此刻就要出发,他竟是一口应下,同那偏将当面开路,我就跟着这般出了殿。”
“我一出发,范舍人就追了上来,其余人也跟了上来,禁卫黄门也来了,然后仪仗就慢慢到了,等我一路北上,有前军开路,大大小小也打了十几仗,一路杀过来,只要我车驾到的地方,虽有时候胜得十分艰难,可个个兵丁见到我,百姓看见我,都欢喜鼓舞,还有个兵士同我说,听说天子亲身驾到,他挥刀时候都更有力道了……”
赵弘说到此处,声音里头都有几分哽咽:“阿姐,他们说今日京城能守住,都靠我来了,虽是里头多许多夸大,其实全亏将士用力,但我今日过来,不全算做错事罢?”
第216章 安睡
这一番话,端的叫赵明枝听得心酸。
她伸手去揽赵弘的肩膀,只觉得掌中薄薄一片,即便隔着还没有来得及脱换的重重礼服,那嶙峋骨架的触感依旧清晰,忍不住同他道:“今日要不是你来得及时,京城必定失守,一城生灵涂炭就在旦夕之间。”
“你才登位多少时日?素来手中无人可使,无兵可用,众人各有立场,时时与你相悖,即便如此,你还能硬顶着两府官人意思,自行决意北上,最后果能成行,其中艰难,除却你自家,根本难与旁人分说——便是阿姐也只能凭空想象,不能真正体会,如此行事,已经极是厉害。”
“你这样能干,任谁看了——便是爹娘还在,也只会骄傲,哪里又来的什么‘错了事’说法?”
她轻声道:“我晓得你心中念着百姓……”
赵弘把头伏在赵明枝身上,却是没有掉泪,半晌才道:“阿姐,我路上想过许多回,当日能一心向着京城来走,其实最要紧的只是阿姐,要是阿姐不在,我也不活了,虽也有想着一点子北面百姓,可……”
他安静几息,复才道:“我有这样的私心,只会顾念自己亲人,不记着天下百姓,是不是、是不是不配做皇帝?”
赵明枝一时沉默。
弟弟自小就被教着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这些品性放在寻常人身上自然极好,可如今地位,此刻形势,却是祸福难料。
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他如此单薄双肩,又能撑得了多重,撑得住多久?
可按道理去论,这又是天子本就该要负担责任。
赵明枝不想把他当皇帝,至少今夜今时,她只想叫他做一个不用多思多虑的孩童。
她打起精神,认真道:“难道阿姐就不是百姓了?”
赵弘茫然直了直身。
赵明枝道:“天子也是人,自有天地宗亲,亦有师长,长幼孝悌之道本是天伦,若是天伦都能抛到一旁,再无人性,又做什么天子?如何体会百姓苦楚欲求?”
“生死存亡时候,你若不记得阿姐,只把旁人尽数看得比阿姐更重,凡事先想其余人、事,我便是半夜掉泪,也无人来管看了……”
赵弘慌忙抬头去看,果见赵明枝眼眶微红——却是先前掉泪时候未能消退颜色,只他一时根本不能联想得到,只以为她听得自己此刻所说,心中难过,故而落泪,于是急忙去抓方才那帕子,又给她擦按眼角,慌乱道:“我从来是这样想的,只、只是经筵时候总有先生来说一又说二,啰啰嗦嗦的,念叨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叫我时刻警惕,又说‘天下之天下,非一人私有之物’,我做皇帝,应该要‘为天下人治天下’,又同我说许多外戚、宦官干政,致使江山亡灭旧事……”
“要是按着他们说法,我今次所做所为,正是把这许多兵力钱物,当做一人独有,其实‘人主之职在论相而已’,先皇时候,便是轻信乱用……”
赵弘两条眉毛皱得紧紧的,撅着嘴巴再道:“我听来听去,总觉得好似又有道理,又没道理,可又说不过他们……”
自姐弟二人坐下来说话,拢共也不到半个时辰,赵弘已是提了好几回自己说不过台阁诸人的话语。
赵明枝并不去追问谁人说的这些话,她未身临其境,但想到杨廷等人性格与行事,大概也能猜到每每经筵时,这一众大臣究竟会向小皇帝灌输些什么,又会说些什么内容。
如此熏陶数月,赵弘本就明辨是非,心善懂事,又惯于自我约束,此时心中生出几分所谓“天子规矩”的挣扎,倒是不怎么奇怪。
可天子也是人。
这天子到底应该怎么当,又如何评判优劣,谁能说了算呢?
赵明枝只是稍读经书,略知道理,都能自有想法,而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大臣们几乎都在地方轮转过十数乃至数十年,可谓老于世事,自己在外头纵情肆意,最大限度利用规则,得利最多,此时面对幼年天子,倒是按着至严至苛来做,将其搓圆搓扁起来。
左右都无人能做公正评判那一个,那就你教你的皇帝,我看我的弟弟。
赵明枝无意同台阁重臣们唱反调,却更不能叫赵弘小小年纪,就被人当个汤圆子揉捏。
她问道:“既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为天下人治天下,那怎的不是天子与百姓共天下,倒是人主之职在论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