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只是这动作还未做尽,左右早已涌上来几名卫兵,众人情急之下,也来不及取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脱了身上盔甲举在上方,挡住鞭尾。
而那女子不徐不疾,径直越过段达,对着前方宋景壬方向道:“卸了后边车厢,看看里头究竟都是什么宫中之物。”
宋景壬得了这话,如奉纶音,当即看向城门官。
后者迟疑一下,见宋景壬如此笃定,虽不知究竟,还是一咬牙,冲着手下发令。
如果说段达先前还有不明的话,看到众人如此行状,此时又如何能不生出几分揣测?
可他一边揣测,一边又实在不敢置信。
冲闯城门本是重罪,实在难赦,但只要出了城门,而今形势,如同游鱼入海,天凭鸟飞,狄人就在眼前,一旦攻入城中,绝无半点侥幸,既无人佐证,更无人有空来做理会。
今日事已至此,犹如箭在弦上已然发出,再无回头机会,只能继续搏命去赌。
段达一旦想通,立刻吼道:“谁敢?!”
一面又打马向前,弃了长鞭,重取长剑,追向前方女子,也无暇,或者说不能去想对方身份,又引剑向其劈去。
他本就气力不小,又从马背自上而下,端的有几分气势。
可边上护卫兵卒听得声响,并无一个闪开不说,还纷纷奋勇上前,或拽他马尾,或扯他腿脚。
段达催马借势前跃,一朝挣开束缚,手中长剑直直一刺,眼见就要击中目标,却被边上来人持盾护住,当啷一下,从盾牌上头擦击而过。
如此惯性,他再难维持,索性滚落于地,正想趁机往前,不想被人前后拿枪棍架住,实难动弹,只得死死盯着前方女子,仿佛要把视线从那黑色帷纱中穿进去。
后方同段达一道护送车队而来的禁卫们见此状况,虽有踌躇,还是各自取了军械,意图阻拦城门众兵卒上前,双方顿做小心缠斗。
此处小心打做一团,双方都不敢用力,显然生怕惹出事来,百姓见状,全无退让,反而个个凑近来看究竟。
而那女子,自然乃是赵明枝,却全不理会,走到最近一辆马车边上。
这马方才为人袭击,本就萎靡于地,也只一个车夫,早被人制住。
一众兵卒共同出力,已是把车厢内箱笼一一搬下,在边上空地处摆放成列,也用不用钥匙,只拿刀柄砸开,其中金银珠宝,布帛细软,不同形制的各色东西混在一起,被火光一映,实在显眼极了。
这些虽也价值不菲,但其中多有男子之物,也有一看就是老人、小儿常用的,几个箱子,或大或小,最开始倒是宫中规制,其余不知出自何处,有贵有平,观之难辨。
赵明枝站在一只箱笼旁,低头辨认片刻,转头又道:“押他过来。”
那段达双手为人反缚,此刻被人押着前行,很快到了地方。
赵明枝从取了身边一人手中火把,凑近几步看了对方相貌,问道:“你说你是禁军统领,奉上命护送东西出城,却不晓得奉谁的命,这东西又自哪里来?”
那段达瞪眼道:“我奉密令,你又姓甚名谁,凭什么此刻说与你听?”
“若是奉旁人密令,我自无权过问,最多请京都府衙前来验对,但你自称护卫公主左右,却叫人不能置之不理。”
已是到了此刻,段达自是再无反悔可能,他听了赵明枝所言,已有一二猜测,干脆做一副理直气壮模样,恶声道:“你既知道我护卫公主殿下左右,竟然还敢过来多嘴?实在蠢笨?!”
又道:“你要是宫里出身,识相点便退开去,若是那没有来历跟脚的,再来拉扯本官办差,不要怪我手辣!”
第199章 偿还
段达一面说着,一面蓦地把左右肩膀耸起。
先前他鲜有挣扎,看押人多少有点放松,此刻一做反抗,毕竟其人乃是禁卫统领出身,竟是力道不小,险些将压制脱开,惊得众人慌忙来拦,险险将其止住。
赵明枝转头去看,因见远近处远处马车外双方人马还在纠缠,也不再等待,只回头望段达道:“我只问最后一句,今次出城,你究竟奉谁人差令,送的又是哪个东西?”
段达半身被人扣在地上,大声道:“本官奉宫中上命,你若有胆,自回去把这话去问公主殿下!”
这里如此动静,本就无数人凑首,此时段达“公主殿下”四字一出,更招得人人侧目,甚至有那不怕死百姓穿道来看。
近处城门兵正两面对峙,无暇他顾,宋景壬本要差人去挡,又一时不敢自行决定,只得听之任之。
而赵明枝听得段达如是说,又见他大力反抗,站定道:“我就在此处,你既有胆,不如自家来问。”
她说着,单手便将头上帷帽摘下,露出一张脸来。
此时左右皆是火把,天色虽黑,火光辉映之下,依旧能把赵明枝面容照得清楚。
她日日进出,车辇上窗也不关,在田间更是大大方方,任人探看,更兼隔三差五上那城墙城门跟着役夫差妇一并担土垒砖,可以说城中百姓,无一个不认识。
眼下帷帽一摘,她本就背对城门,面向城中,叫人看得五六分真切,一时之间,不远处宋景壬领着城门官、兵卒们一并山呼施礼,唬得后头百姓仓促看一眼后,也下意识跟着下跪行礼。
而对面段达看到帷帽之下面孔,陡然色变,手脚都再难反抗,更无话可说,无言可问。
他不肯说,赵明枝却不能就此放过,喝问道:“你矫令出城,又假传旨令,难道是要谋反么?”
段达如何能应。
他先前或许怀疑过面前女子乃是当今公主左右随侍,或是心腹,但无论如何,既不肯、更不敢猜此人就是当今公主本人。
“造反”二字,方才他随口捏出恐吓宋景壬时有多得意,此时就有多惊恐。
旁人多半以为公主是为女子,进京后又做那许多爱民如子动作,行事以仁以善,言必称陛下,必定心软手软。
可段达身为禁卫,先前随朝廷南下蔡州,其后又为吕贤章带回京城,资历颇深,交际不浅,自是听过这一位公主从前做法,更有卫队内私下传言她曾只身前往京兆府,说动节度使裴雍的事迹。
能行如此事的人,会是何等心硬手辣,难道还需分说?
狄人早兵临城下,城中情形又如此,自己一番火上浇油,还借她名义,当真被冠上“造反”名头,一旦束手,正好是那最出头、叫得最响的一只鸡,不被杀给猴看才怪。
思及此处,段达自知决不能就擒,因已半身在地,索性伏倒做磕头状,趁人不备,猝然而起,把右边一人撞翻在地,随手抢了对方长枪,因城门不开,也无处逃遁,索性奋力扑往对面赵明枝方向。
他才扑行几步,就被两旁护卫一边持盾,一边持长刀上前隔开。
一面是拿命博一条生路,一面却只防御,打起来束手束脚,自然施展不开。
不过到底兵力数以倍杀,几个回合之后,段达终于落败,眼见就要被缚,却又不肯罢休,正要再做拼死,伸手便往前方人刀刃拿去。
赵明枝忽的道:“放开他。”
众兵卒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之余,虽是犹豫,到底稍往后退半步,给那段达腾出些微空隙出来。
赵明枝向前几步,再问道:“你这车中之物究竟怎的来的,今次出城,又意欲何为?”
段达低头不语,把手一下抓起做拳状。
赵明枝又问:“你此时假诏出城,该当何罪,难道不知?”
“虽有艰难,朝廷自问不曾亏待将士,你……”
她话才说到一半,对面段达突然抬头道:“本官投身入伍,一选便入带御器械宿卫禁军,当了捧日军,护卫天子左右,日习武技,训导新兵,提带下属,而来京之后,镇日巡街蹿巷,挑土担砖,背木扛柴,沦落到这个地步不说,那俸禄却只……各色物价又做高涨,如何养活一门老小?!”
他语气中满是愤恨不平:“宫中只晓得发令,哪里知道下头人辛苦?!”
“朝廷远在蔡州,上上下下都还日夜不能安睡,那些个奢遮官宦,哪一个不是急着吵着迁都南下,我等正处前线,狄兵就在城下,此时不走,将来殿下自然不怕,多的是人给你搏命,但谁人又管我们性命?”
“禁卫不是厢军,更非护城军,也不是役夫,只当护卫禁宫,拱卫皇室,旁的不用多做插手——各人自做各人的事,我这样粗人都知道道理,殿下难道不知?”
“从前在京时候,谁人不知禁卫勇武当用,谁人又敢呼敢喝,眼下又被如何对待?上墙贴瓦的,连个工匠都敢呼来喝去,稍有迟慢,就有人拿去上头状告,言必称‘殿下’,叫人气都不能多喘一口。”
“我等要是工匠,倒也无话可说,偏我是卖命的,卖命不算,此时还要卖力,你出多少银货来买了?!”
“况且形势已然至此,殿下仍不肯退,京中本就全无守卫之力,我等不走,难道只为殿下一己之私,留在此处送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