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她站定良久,长长吁一口气,一时将双目闭了,心中不带停地许了许多愿,又顿首拜了三下,再不多留,回睿思殿而去。
才进内殿,等换了衣衫,赵明枝才有空喘口气,她简单吃过一顿,正要休整,却听外头有人来报说吕贤章求见。
而对方一进门,果然问的便是景灵宫之事。
“微臣得了宫中传信,说是明日要用急脚递……”他站在下首,语气中带几分迟疑,“听闻殿下欲要迎回列位先皇御容,此事自然极好,于情、于理、于法、于孝,乃至于陛下治国,俱有裨益,只是眼下城中人手亟缺,尤其熟工老匠不是随驾南迁,便是随军北上,若要重修景灵宫……”
赵明枝轻轻咳了一声,道:“多谢参政提点,但今次我只欲请御容回京,暂无新修宫殿打算。”
吕贤章先还惊愕,随即便作恍然,复又道:“殿下特还向蔡州请要陛下御容图像,此举也是为安抚城中百姓?”
第188章 信用
无论北迁夏州的那一位太上皇如何昏聩无道,这些年朝廷又怎么节节败退,大晋毕竟多代传承,百姓又受君天下道统熏陶数千年,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此时的赵家仍是稳坐龙位,皇帝于天下人而言,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存在。
寻常人自然难有机会得见真正天子,而天子御容像则在某种意义上被赋予了另一种含义。
狄人攻入应天府时,守城军将曾荣拼死退入供奉太祖、太宗、真宗皇帝御容的鸿庆殿,为了不叫其中御容像被狄贼侮辱,一把火将自己与三代皇帝一并烧成灰烬,满城俱为之哀恸,无人不赞那曾荣忠君忠朝,更为其行为震撼。
而狄人南下,一路杀到金陵城下,将自绘的天子御容像缚于马尾,曳地而行,在城门下大声叫嚣,乃至使人便溺其上,最后以刀斧相向,将其尽数损毁。
亲眼见得当今天子被辱得面目全非,其中惊骇、恐惧难以言说,满城兵士心房无不被击溃,几乎不战而退,至于百姓更是溃散而逃。
这一桩事情后来传得天下皆知,赵明枝自然也有所耳闻。
天子御容像既然能用来击溃军心、民心,自然能用来提振军心、民心。
赵弘身为天子,不得已南行,虽说暂未有迁都之言,早有迁都之实。
他身份无任何人能做取代,便是一百个赵明枝垒在一起,天天在城中、城外绕行,起的作用也不如其万一。
人既不能来,总要把架子搭起来,哪怕人人知道那是虚架子,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先将诸帝后绘像请来,稍待一阵,且看城中形势、北面敌情,再请天子御容像。”赵明枝没有直接回答吕贤章的问题,只把自己安排又解释了一遍。
以吕贤章的见识,自然能推断出这样行事目的,更能看出其中作用。
他熬了许多天,今日乃是匆忙进宫,此时站在原地,只觉双足酸胀异常,但听了赵明枝的话,第一反应却是蹙紧眉头,犹豫几息,还是道:“臣又如何不知殿下心哺,可御容到底不比其余,尤其当今圣上更不同先皇,蔡州至此路途遥远,一旦中途出了什么意外,竟被奸人取得,或施以厌胜之数,或送至狄寇手中……”
“两府多半不肯答应,便是终于应了,果真有事,未必不会将后果摊到……”
“参政不必忧心,此责当由我一力承担。”赵明枝应道。
吕贤章却是难做自抑,忍不住抬头道:“殿下……又何出此言,难道在殿下心中,微臣今次前来,便是全为了给自己撇清干系么?”
赵明枝自然不会做这般忖度。
她也不着急应答,而是平静转头向一旁宫人道:“给参政寻张软椅来。”
吕贤章呆了下,直到那椅子已经放在自己身后,整个人还有些恍惚。
“参政请坐。”赵明枝温声道。
吕贤章依言坐下,仍旧望着赵明枝。
他并不敢直视,只好将视线投在一边的屏风上。
“参政之意,我又岂会不知?”赵明枝朝着持壶的宫人点了点头,示意对方道,“不必上茶饮,只把前日送来的酸枣仁煮一煮送来。”
语毕,又向着吕贤章道:“城中、城外事忙,府衙内外处处皆要参政统管,而今裴节度领兵离京,便是治安之事,也要参政多看一眼,此时此刻,我又来添增其余事项,若还不能自担自责,与颟顸又有何异?”
她顿了顿,再道:“我自知参政所虑为何,只这样行事,也非一时冲动,其实心中早有权衡——两府若能依从,果然将陛下御容送来,于京中惶惶气氛作用极大,而若不能,于我也无什么损伤。”
“至于半路意外之事,当由蔡州禁卫护送,我只问一句:以此时京中景况,若不做半点事,一旦北面将有风吹草动,是否还能支应?”
她语气其实并无半点质问,便是问话也温和得很,但听在吕贤章耳中,却是句句都使他万分局促。
他掌京都府衙,耳目灵通,又岂会不知由裴雍领兵出城后,引发无数百姓自生不安。
只他此时权重位高,实在无多少可用之人,更无什么可用之法,一时之间,也只能坐视,干等北面消息。
眼下反逼得赵明枝这样一个明明该尊养深宫的公主出面来设法,当真又惭又愧。
尤其吕贤章再一细思,自家已经不是头一回出面劝说,认真论起来,嘴里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公主名节、名声,可到得最后,偏偏不能拦阻对方半点。
而对方所做所为,无一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不得不做弥补。
如此想来,又怎能不使他局促?
赵明枝察言观色,也看出吕贤章窘迫,只微微一笑,荡开一句,安慰道:“虽说参政从不抱怨,我又岂会不知府衙辛苦,参政与一府官吏为朝辛劳,我虽不能出多少气力,总归姓赵,又怎能干坐?”
“今日所行所言,自是比不得诸君万一,不过竭尽人事罢了。”
“只究竟事出突然,总有疏忽的地方,后续若是生了干碍,还要参政帮着收拾一二……”
吕贤章纵使坐在交椅上,那椅座还铺了不知哪里来的棉垫子,屁股挨下去极软和,此时还是觉得手脚发木。
他心中酸苦之余,更有说不上的滋味,道:“都是微臣无能,才叫殿下这般,可……臣今日过来,实在并无半点推脱之意,更非那等……”
赵明枝颔首道:“参政之心有目共睹,从来不是那等只惜自身,不顾大局之人,已然无需解释。”
吕贤章一时语住,连喉咙都哽住,道:“微臣何德何能,竟叫殿下这般信用……”
他才品出酸苦,此时那苦味转变,竟有回甘,再难说话,虽是仍旧不敢去看赵明枝面容,可亲见裴雍既走,只剩自己与公主同守京城,难免又有侥幸。
在吕贤章想来,现在京中景况自然不甚好,但只要苦熬,有裴雍在北面御敌,再如何,将来便是拼却自己性命,多少也能为公主争取一二逃脱机会。
只形势不总尽如人意。
自裴雍领兵出城,未有几日,便生意外。
第189章 合宜
自裴雍领兵向东北而行,初时驻军与京城相距不过百里,可随着徐州方向消息逐日传来,一日三变。
狄人兵马一时在东,一时在西,一时在南,一时又在北,几乎各处州县时刻都有消息纷至沓来,或求援兵,或请弃城南退,或称前方多少里内探得狄兵影子,或惊报狄贼已在城下。
奏报先送京城,再经留守城中的吕贤章之手两下转递,一转蔡州、二转前线裴雍,两边转完,又因赵明枝身份特殊,少不得向她汇报一二。
站在赵明枝面前时,开始吕贤章还能做到先行分类、汇总、简单甄别真伪,最后才做呈报,只是时间逐渐往后,各方得的消息越多越杂,不仅如此,还几乎都彼此相左。
譬如前一日阜县送来急报,只说狄兵先锋领了三千精锐将临城下,沿途烧杀掳掠,另还遣使送信至城内,发出最后逼令:如若不降,后果自负。
此份奏报中狄兵先锋是为宗骨侄儿,名唤宗格。
然而次日凌晨,甚至才过丑时,又有应天府急脚替来报,只说宗骨右翼先锋已然挺近,领兵之人名叫宗格,是为狄帅之侄,带精锐五千,此时距离州城仅有数十里,急求援兵。
不独应天府、阜县两处,等到早间起来,银台司中奏报堆叠如山,其中涉及敌袭不计其数,哪怕义县这等偏僻之地都要来凑个热闹,仔细一数,十来份折子中都言称原本围堵蔡州的狄贼移兵之后,已至己方城下,领兵先锋不是他人,正是宗骨之侄宗格。
京都府衙里当差的官吏们早已疲于奔命,虽非有意怠慢军情,实在再无多余力气,只能简单收发,不能去做核查。
下头的根基一旦疏松,上头又怎能稳得了。
等各色奏报摆在案头,吕贤章更无功夫逐一翻查,初时只看放在层层累牍最上方,属下拟的归总汇报,当时还未察觉不对,等自己站到赵明枝面前,口中方才上奏,话说一半,究竟记性尚在,反应也快,已然自知起来,一时面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