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说到此处,他竟是往前一探手,抓起桌上的木匣子,抬头看向对面另一人问道:“你敢不敢拿的?”
对面那人面露踟蹰之色,额头竟冒细汗,道:“虽说现在难知将来城中情况,可眼下这一处还是姓赵的,今日那公主再如何客气,到底还是皇家人,要是两相撕破面皮……”
韩员外闻言呵呵一笑,道:“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天下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二人自行做个斟酌,是要财,还是要是在赵家人面前充脸面……”
他置身事外,倒是把话说得轻轻巧巧,引得其余二人心神不定。
三人在此处又商量了许久,正要出厢房使人去通传行团中各家粮商,未曾想才将那门推开,就听得“蹬蹬蹬”一群人杂乱脚步声,循声望去,足有五六人。
来人全是随从,见到他们三个都在,俱是松了一口气,各自寻了自己主家迎上,低声禀道道:“老爷,铺子里出事了!”
原来自百姓冲闯粮铺之后,事情逐渐闹大,波及的也开始不仅限粮铺,已经蔓延到其余街巷、铺店,眼下衙门早出动了衙役、巡兵维持秩序,一时尚未能够得以控制。
三人得知如此消息,尽皆措手不及。
其中一人急问道:“铺子里的财物没事罢?”
来报的侍从表情复杂,愣了一下才答道:“铺子里伤了几个伙计,已经有人送去医馆了,除却门窗,其余柜子桌台也有损毁,只是还没来得及清点……”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此时周围还有旁人,忙清了清嗓子道:“闹事的人抓起来了没?”
“官府来人带走了,只不清楚什么情况……”
“那还不派人去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匆忙回首与两位同伴告辞,又埋怨道:“必定是那些个流民在里头捣鬼,这回还不晓得有没有人来赔我那损失!”
语毕,急急惶惶朝外走了。
剩得那李员外同另一人两相无言,未久,那人也拱手道:“在下铺子里头有事,也不在此叨扰了,只……唉……”
二人虽未说话,却都晓得一旦事情闹大,朝廷态度或有转变,未必还像先前那样好说话,此时心情稍显烦闷,连寒暄兴致也无。
第155章 忘本
该人一出酒楼,也不着急赶去自家粮行,而是一面使人寻那李掌柜所在,另一面转回家中。
此人姓许,大名唤作许邛,家中惯做粮谷生意,祖辈从延州东迁到了京城,先是在粮铺中做帮工,因长相周正,手脚勤快,脑子也好用,渐渐被东家看重。
那祖先由学徒一步步做到掌柜,后来在京中安家,经历几代,终于得以置田置产。
等到许邛这一辈,已是扎根深厚,甚至选进了京中粮谷行团行首之位中,比起从前光景,当真算得上鲤跃龙门了。
且许邛到家之后,半点不做耽搁,径直转向内院去寻了妻子梁氏。
梁氏正坐在案前看账册,不远处的床榻上,家中乳母带着丫头逗着一双儿女玩拨浪鼓。
两个小儿年岁仿佛,一听到动静,口中立刻开始咿咿呀呀的,又朝着来人张手。
许邛本来脸色凝重,见得一对儿女的动作,不禁也泛起笑容来,就着丫头送来的水洗了手,简单擦了两下,便去抱孩子了。
一大两小玩了片刻,屋内其乐融融的,梁氏索性也把账册同算盘推到一边去,笑着走过来一起说闲话。
只梁氏一向心细,夫妻二人感情又好,才坐了没多久,她就觉出丈夫有点不对劲来。
等到乳娘和丫头把小孩抱下去后,梁氏问道:“是不是外头遇见什么麻烦事了,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许邛摇了摇头,原想辩解,最终却是叹了口气,道:“是有一桩事情……”
他把方才在厢房中见到当今公主,又将赵明枝所言、韩员外及另外一人意思掐头去尾简单说了,可说着说着,竟是欲言又止,慢慢停了下来。
梁氏先还吃惊,听到后面,已是反应过来,继而问道:“老爷是个什么打算?是想认田吗?”
许邛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脸,苦笑道:“我做得这么明显吗?”
梁氏道:“多少年的夫妻了,难道连老爷这点心思都瞧不出来?”
又道:“何况要是老爷想和韩员外他们同进退,哪里用得着特地回来跟我商量。”
她不知想到什么,皱眉道:“只这些日子外面传言不好,都说狄人过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要打来,要是老爷认了田,府里、铺子里未必能抽出那许多人来打点……”
许邛道:“我已是想清楚了,铺子跟府里早就人心不稳,强留也没意思,倒不如问个清楚,要是有想趁早南下的,我也不强留他们,你和娘一起带着老大老二往蔡州走……”
他说着抬起头来,道:“既是认了田,总归要人来看着,家中也有些产业,若无主人家……”
梁氏不等丈夫把话说完,便打断他道:“老爷是想叫我和娘带着两个孩子南逃,只余自己一个人在京中赌命么?”
她本来还在随手收着床榻上儿女留下的玩具,此时却是也跟着霍然抬起头来。
许邛看向妻子的眼光略有点闪躲,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梁氏沉默不语。
半晌,她叹一口气,道:“老大老二年纪小,我是做亲娘的,不能拿他们的命来赌,只城中事务,老爷未必有我熟手——当年我独自守码头,手下领着十来个弟兄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个学堂里摇头晃脑念书。”
她顿一顿,继续道:“既是要南下,不如老爷带着老娘同两个孩子走,虽这话说出来有些不给你面子,可你留在此处,当真不如我来……”
“这……这如何使得!”许邛有些尴尬,又有些愕然,“若是狄人当真打来了,你留在城中……”
“我留在城中还能使两把大刀,老爷留在城中,棍子都未必能耍几下。”梁氏正色道,“我爹娘与社中师兄师弟尽在,当真遇到那一日,大家总能有逃命之法,看从前面上,怎么都会将我捎上,老爷却是未必。”
许邛只一味摇头道:“此事我不会同意!”
梁氏不置可否,只又问道:“老爷说要认田,原是想要认多少?”
许邛道:“我心中想着,预先留出你同娘带走的银粮,其余都做折算,能雇多少流民,便认多少田亩。”
正好账册就在手边,梁氏取来一算,最后道:“既是老爷有此想法,不能只你我二人商量,定要先去和娘那一处做个交代,趁着现在一并说了吧。”
许邛道:“自然。”
两人便一齐出了门,转去内院。
许老娘已是接近花甲之年,听完儿子言语,又听媳妇交代,眉头一皱,道:“怎么,难道你们两个当我是死的?”
又道:“我这个岁数,什么事情没经过,什么福气没享过?便是狄人真打进来,杀了也就杀了,早就活够本了,可要是你两个叫我带孩子南去,路途这样遥远,一个两个又是两三岁小儿,爹娘老子都不跟着,我一个老婆子怎么带得动?”
“到时候南边气候不合,水土不服,跟逼我死有什么区别?你们两个,难道一点孝心也没有吗?”
许邛张大了嘴,竟是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
许老娘又道:“偌大一个府邸,没个人来掌中馈,邛哥又是没能耐的,一人留在京城没什么用,一人去南边也落不了根,还得要立得住的媳妇捎带着才要好,再一说,孩子怎么能没有父母陪着,我一个老婆子带也带不动,走也走不动,不过总算还有点脸面手腕,当年老头子不在,我一人也支撑门第了多年。”
她把话说完,拍板道:“行了,你们也不用争了,一起南去罢!我再一把老骨头,镇宅还是够分量的!”
梁氏着急道:“娘,你在这凑什么热闹!”
许邛也忙道:“百善孝为先,哪里就到这一步了!当真要如此,倒不如不认那什么乱七八糟田亩,也不用娘你……”
他话音刚落,却听重重“砰”的一声,却见自家老娘用力将手拍在身旁桌案上。
许老娘拿眼刀狠狠剐了一下儿子,怒道:“旁人或许可以不认,姓许的却是不能不去认田!”
又道:“当年你家祖上遭灾,自延州一路乞讨而来,若非京中善心人救济,又有朝廷雇使给银,熬过了那两年,后来年岁大了能去卖个力气活,最终把脚跟在此处扎稳,哪有你出生的机会!”
她眉目间冷冰冰的,一面数落儿子,一面又去看儿媳妇。
看儿媳妇时,许老娘面色倒是和缓了些,道:“许家祖上到了京城后立下家规,造桥修路、赠饭施粥都是年年做的,遇得灾年时候也定要收容流民,这些你们都看在眼里,若说有什么讲究,其实没有,不过‘不忘本’三字罢了,你们今后去了南边,不管日子过成什么样子,总归要把这话传下去,其余皆不论,做事不要对不起‘良心’二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