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她从不为名节矜持所限,先前不过为对面人烦忧,当日才做果断推拒,眼下一旦松动,那忐忑虽然未消,却也卸了些许紧张,犹豫几息,终于抬眸看向右面,轻声道:“二哥私心,我先自作私藏,若果然不能,将来再完璧归还,却不晓得妥也不妥的?”
说完,因不知如何去做,她先做抬头,又做低头,见面前小碟子里装着裴雍才剥的青皮桔子,也未入口,与自己尚还隔着一臂距离,那橘皮清香并橘肉酸味便冲鼻而来。
她伸手拿了那青桔,将肉取出,又用随身帕子包了青桔外皮,重新放回桌面,往前轻轻一推,才道:“我既收了,这桔皮便做收条,给二哥留当证物。”
裴雍立时伸手接了,收进怀里。
他道:“既收了信物,我这多余杂物,也一并予殿下拿去用吧。”
说完,便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送到赵明枝面前。
竟是一只薄薄信封。
赵明枝心中已经猜到几分,伸手接了,正要收到面前打开,然则抽之不动,一眼看去,才发觉另外半边纸页正被裴雍用手指压在桌上。
他双眸极亮,轻声道:“回去再拆。”
又道:“天色已晚,正要早点歇息才是,我先送你回宫,说不得路上还能见得吕官人。”
裴雍越是温柔,赵明枝就越难拒绝,只好依言收了。
然则此时她已稍作回神,怎么都觉得不对,便直接问道:“方才所提之事——若说转交城内巡铺治安给西军同禁军,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那流民赈灾之事,便是二哥肯接,京都府衙也不肯放吧?”
裴雍道:“吕贤章为人忠心,又肯出力,其实自知得很,更何况昨夜今日……”
他说到此处,看向赵明枝明艳面容,却作一顿,道:“罢了,有些事不好说透,你只明日起来等我消息便是。”
赵明枝几番猜测,脚下自被裴雍引着朝外走,因心中琢磨事情,其余动作便慢了两分,走出几步,才想起来漏了东西,转身一手拾起椅子上帷帽往头上罩,只顶上坐歪了,才罩到一半,另半边轻纱却被发髻勾着,露出半张脸来。
她抬手去扶,忽听身前“当啷”一声,低头去看,原是隔桌一人筷子掉在地上,正好落到自己足下。
赵明枝忙做停步,好险一脚踩上去,抬头一看,却是正对一人怔愣模样。
那人一副书生打扮,此时侧转身来,眼睛呆愣愣的望着赵明枝面容。
既已看到,赵明枝便朝他微微颔首,当做打个招呼,顺势弯腰拾了地上筷子,递给一旁护卫。
后头木香早跟了上来,将她半身挡住,又帮着把帷帽重新遮好。
一行人出了门,早有护卫驱车过来,等人各自上车上马,回宫而去。
只有那方才见得赵明枝相貌那书生,犹如遭了雷击,左手勾着右手袖子,右手捏着一根筷子,悬在半空良久,也不去夹菜,也不放下,只会扭着身子看向门口。
同桌人不多时也发现不对,忙问道:“方群,怎么了?不是扭了腰吧?”
其余人也纷纷问道:“你一直瞧着外头做甚,黑洞洞的,看得清什么啊?”
原来此人就是方才一口咬定自家不是肤浅轻薄之人,便是当今公主在面前,也只重德不重颜色的魏方群。
他被同伴一问,终于反应过来,扔了手中一根筷子,急忙起身,几步冲出门口。
此时赵明枝车驾早已驶远,混入夜色并隐约灯火之中,半点看不到踪影。
那魏方群怅然站在原地,犹自回忆方才所见美人相貌、身段,尤其那如水双眸,迈步时纤秾腰身,再无心思去吃饭,忙叫了小二过来,打听赵明枝来历半日。
同行人见他如此摸不着头脑行事,不免问道:“着急找什么?难道方才那桌上有人捡了你东西走?”
魏方群方才还在自褒自扬,自然不可能透露自己是因为看了女子美貌,才至于如此失态,甚至于想要着急找出对方家世来历。
他此时只好支吾过去,装作无事发生,然则心里还是如同掉了一窝蚂蚁进去,在里头爬来爬去的,痒得他浑身难受。
犹豫许久,他终于忍不住问向同桌一人道:“寥甫,你二叔是不是在京都府衙左右巡院任职?若我要寻个人,能不能请他帮忙的?”
第148章 琼浆
“既有魏兄开口,便是不行也要行的,只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平日里做点什么营生?”
魏方群只有语塞。
他怎好说出自己仅是偶然一瞥,就为个女子颜色生了想法,其实两相陌生,并不相识,眼下想要借人力气去找。
真说了实话,其实本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罢了,正派得很,并无什么龌龊心思,可恰逢自家方才那样强硬言语,终究有些不合时宜。
他此时再做仔细回想,只觉得那女子身后虽跟了不少护卫,可既是会来这样小的食肆用饭,又一身寻常穿着,并无珍贵首饰,也许是有些出身,又不至于过高。
再看其周身气质,很有可能是出自书香门第。
以自己才名,真要看上了眼,想要进入这样人家,应当不难。
希望这女子家世有几分品衔,否则倒不堪配了。
看了眼同桌陪坐几人,魏方群顿了顿,同那曾寥甫道:“回头再说。”
***
赵明枝却不知道偶然一个对视,竟是叫人生出那许多乱七八糟念头。
她随马车沿着梁门大街直行,小半个时辰后,终于进得宫门。
裴雍送到睿思门外就不再入内,只也不着急走,站在门外同马车上赵明枝说话。
他在外奔波一天,此时也不嫌累,站得甚是笔挺,认真叮嘱道:“你虽吃过苦,却几时真做过农事?春耕重要,以你身份,出面也十分有用,却不要太过,仔细伤了。”
又道:“使个老农帮忙看着,莫要硬撑,累了便歇一歇,实在不愿叫旁人插一道,等我得空再来给你搭手。”
赵明枝一口就回绝了,笑道:“那田地我必定是要亲种的,不过占亩多寡罢了,真叫二哥搭了手,将来怎好送你做礼?”
裴雍微笑看她,也不再多言,闲站几息,又朝宫外方向远眺一眼,片刻后收回视线,只看向赵明枝,温声道:“我同朝中要钱要粮,并非全然没有办法,你虽认领了此事,京都府若是来不及筹,也不用去催吕贤章,使人来同我说一声,我另设法便是。”
他语气轻描淡写极了。
然则赵明枝在外巡看一日,对京师眼下形势虽只有一二了解,也能看到粮铺外排着的长长队伍,更是从那吏员口中得知近日京中物价飞涨。
其中除了粮商囤积居奇,主要原因其实是北面道路阻断,才筹措的粮谷又或送去徐州,或去北面,另有当日狄贼南下,卷走财富粮谷无数,后继无量。
本来巧妇无米,再看今年形势,马上就要误了春耕,莫说粮商欲要从中大捞一笔,便是各地许多富户、豪绅,都不肯轻易将手中存粮按市价卖出。
这许多麻烦,桩桩件件,又谈何容易?
赵明枝心中微动,抬头一看,见左右人都站得稍远,想来听不到两人说话,却还是往外稍坐了坐,靠向裴雍更近半臂,问道:“此处是为京都府,与西北何止千里之遥,二哥另有熟人在此,能做襄助,还是?”
裴雍点头道:“京中亦有镖局,从前也受命也做过几手安排,最要紧一项便是开商设铺,后来虽然生了变故,那闲手依旧还在,眼下来看,已是能做出力……”
赵明枝却做皱眉。
能能叫裴雍说出“能做出力”四字,想来已经有些体量。
她本想避嫌,犹豫一下,还是问道:“却不晓得……”
话未说完,却见对面裴雍伸手指向她袖口,道:“此处人多眼杂,回去拆了来看……”
又道:“粮价不稳,人心便要浮动,尤其城中还有数十万流民,一旦因此闹出事来,后果不堪设想,与之相比,其余都是小事,可以撇开得去。”
赵明枝忍不住道:“虽如此,却不好叫二哥……”
裴雍拦住她后头话,道:“你既晓得喊我二哥,哪里还有那许多‘虽如此’,况且我做这许多事,向来也不是单为了你,本就要做,然则有你在一旁相陪,做时心情大不相同,已是十分够了。”
赵明枝下意识拿右手去碰左袖,里头正是在那食肆中时接的那信封。
她才要说话,忽听后头传来一阵汪汪狗吠声,一时莫名,等扶着车厢探身出去看,就见前廷处几人正拔剑喝骂,又有人引枪做格挡状,十分吵闹。
彼处正是外朝内廷相交,此时天色渐晚,光照虽然不甚好,有雪映着,还是能看见其中一人身着绯色衣袍,一副朝官打扮。
赵明枝见动静不对,再仔细去看,原来那处分为两拨人,其中一拨绯袍人领头,所带从人手中持剑,另一拨当头者却牵着那狗,手中持枪,两边正在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