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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只要他能有些微动摇,稍肯点头,其余事项也好,条件也罢,尽皆可再做慢谈。
  可哪怕是在白日做的最美梦中,她也只敢妄想此人仍有些微忠义之心在。
  哪怕那忠心不是对赵家江山,看在徐州百姓面上,可以生出一二恻隐来,不至于置身事外,肯提一提条件,再由她穷尽全力,设法达成,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今日,此刻,终于得见其人,竟毫不费力,顺顺利利,当中全无半点辛苦。
  而那裴雍,抑或可以叫他李训,更是不用威胁利诱,更无需做丝毫游说,早已主动做那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
  就连京兆府中卖茶的老头都知道按着眼下形势,京兆府按兵不动,才能得利最多。
  而不管裴雍是出于什么考量,因知朝廷忌惮,久求不得之后,索性无诏发兵,还特地兵分三路,既把徐州援兵换了头脸,又将北进之事隐秘不发,即便得功,也全不透露。
  如此事倍功半,若说他另有私谋,赵明枝腹中良知还未全数喂了狗,是断然道不出来的——即便有私心,那私心正合公义,难道不可?
  他越磊落,就越衬出她心思、行径上不得台面。
  赵明枝虽不后悔,把那事情仔细一想,却又难免揪心起来。
  依大晋律,制置、经制、军制几司官员,另有外地经济官、亲民官等,均不能擅离职守,更何况裴雍身兼多职,又为朝廷忌惮,出入都有无数目光盯着,如何能凭空消失这样多时日。
  她忍不住问道:“二哥离开许久,鄜延路走马承受公事,另有数路安抚使,竟无一人发觉么?”
  “此地是为西北,并非京城。”裴雍轻描淡写道。
  赵明枝犹如醍醐灌顶,再把近日来所见所闻一一对应,果然其实事事再无疑虑。
  只她不敢,也从未往那一面去想而已。
  终于探知真相,也见得裴雍,可事情这样突兀,叫她所有准备,尽皆变为无用,不仅如此,甚至一应计划,全部打乱。
  只是眼下情形,由不得她再退缩。
  赵明枝本想问话,但开口之前,却稍作犹豫,先侧转半身,解开衣襟,自怀中取出一只布包来。
  她将外头靛青蜀锦打开,又拆了层层油布,终于露出当中厚厚信封,将其郑重放于桌上,慢慢推到对面裴雍面前,只拿指尖轻轻压住,轻声问道:“二哥,若你无诏发兵事败,又为人揭发,上书弹劾擅离职守事,朝廷欲要从重治罪,你待要如何?”
  那一句“你会反么”就在舌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
  一旦蔡州得知,会治京兆府罪么?
  自然会。
  无规矩不能成方圆。
  虽然其心也善,其意也忠,可凡事都是论迹不论心。
  不管满朝文武从前如何忌惮、言毁京兆府,西北未反,便是未反。
  而不管今次京兆府所行,是否真的救下徐州,救下这个蹒跚的新朝廷,又活了多少百姓性命,那裴雍犯下许多重罪,也是不争的事实。
  朝廷制度、规矩,虽是情急,却不能以“情急”为由,擅自破例,否则后患无穷。
  哪怕如果不破例,或许连“后患”机会也没有。
  届时必然会高高举起,可无论怎么落下,那板子打在脸上,便是裴雍能忍,他手下人如何能忍?将来他又如何服众?
  那数以万计急行军徐州,以血汗、以性命去做救援的西军,付出、牺牲那许多,却无半点奖励、封赏,难道能忍?
  那黄袍,谁说只会加在姓赵的身上?
  更何况此刻蔡州那个小朝廷当中,可以说没有一人对西北看得顺眼,一旦得了机会,不狠狠攀咬,才是咄咄怪事。
  如若裴雍只是裴雍,赵明枝不会有半点犹豫,只要能应付眼前,将来事,将来再说。
  可偏偏他是李训。
  一路行来,其人品性、胸襟,全数敞开,叫她看得清清楚楚,便是撇开个人情义,也不能置身事外。
  赵明枝手指按着那书信,舌根已然发苦,却强自镇定,抬头注视裴雍。
  “二哥,你待要如何?”
  “不过‘无愧于心’四字而已。”裴雍凝望着她,轻声道,“如何能动乱最少,伤害最小,便如何,只此刻来论将来,还为时太早。”
  得了这几个字,赵明枝心中一松,一时酸意、苦意,尽数翻涌,却终于将手指又往前最后使力,复又松开,道:“若能无愧于心,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又强自一笑,指那书信道:“二哥拆开看一看罢。”
  裴雍看她,复又低头,将那蜡封拆开。
  信封极厚,又重,等一打开,就从中落下一块方形金牌来。
  而赵明枝坐于对面,见得对面裴雍猛然抬头,并讶然表情,终于低声道:“二哥,我本姓赵,是为国姓,大名明枝,小名枣宁……”
  “我家中父母皆亡,仅有一胞弟现在蔡州,他年方八岁,单名赵弘……”
  第101章 自苦
  赵明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将头偏转,看向那半开木窗。
  寒风透过窗间缝隙,争先恐后钻入,将原本一拳大小开口冲得更宽。
  眼下戌时已过,厢房面向西方,从那开口处正见一轮下弦月直挂半天。
  弓月皎洁、宁静,任由身旁乌云来去,稀星隐现,自慢慢爬升,未尝停留。
  屋中烧有炭盆,就坐在赵明枝身侧小几立脚处,火气由下而上,热意升腾弥漫,笼得人周身暖洋洋的。
  此刻已然到得京兆府,见了廖勉,甚至得见裴雍,又听得那样好消息——西北援兵早发往东边,只要能拖延一时,徐州十有八九当能得救。
  大晋险衅暂时得解,赵明枝再不必绞尽脑汁去想如何说服“裴雍”,更不用忧虑发兵、行军速度太慢,会导致最后功亏一篑。
  眼下她身前摆着点心,身畔有暖炉,再无前方未知坎坷,还能安坐于此,对月喝茶,和心中属意人徐徐对谈。
  但不知为何,她心底却莫名难以自抑,怀念起从前和那李二哥一同赶路时光,一时眼眶微热,心中更是酸楚,甚至不能去看裴雍。
  而对面裴雍见得桌上金牌,又听了赵明枝一番自白,复才将信封中一卷明黄诏书打开,只扫一眼,又看了最后落款、签押,并那一份吕贤章书信,便随手拂到一旁。
  他凝视赵明枝良久,见她始终不做对视,若有所思,忽然问道:“你早前所说,还做数么?”
  赵明枝抬头等他说话。
  裴雍道:“你说家中生意遇得许多麻烦,今次来京兆府,其实别有心思,有心寻人攀附。”
  “你说那麻烦若是有人能解,为了便宜行事,你会作为棋子,从头到脚,为家中献力——此话,还做数么?”
  赵明枝心中如同被无数细针去扎,又麻又痛,强忍着才未叫那眼泪落下,却涩然道:“我同二哥情义,难道还需言谢?”
  又勉强笑道:“先前说出那样话,是我不知有今日,更不知二哥身份,眼下既然知晓,那便都不做数啦。”
  但裴雍仍旧看她,问道:“可我早已当真了怎么办?”
  他将那金牌、诏书,另有书信,一样样推回赵明枝面前,微微一笑,道:“你既成棋子,我便不能做棋盘么?”
  又接道:“便不做那棋盘,做个棋笥、棋篓,难道也不行?”
  赵明枝只能摇头,本想装傻,只那眼泪早已涌出,也不去寻帕子,拿衣袖一抹泪珠,仰起头来,强自笑道:“好好的人不做,做什么棋盘?”
  又道:“二哥何必自苦?”
  裴雍却道:“你安知我是自苦,不是乐在其中?”
  又道:“你怕什么?”
  赵明枝还未搭话,对面裴雍早已又道:“你怕将来蔡州步步相逼,我碍于你情分,不能反抗,不便动作?”
  他双目炯炯,同从前全不相同,简直步步紧追,不等她回答,便再问道:“你怕日后陛下成人,难以容我,自身夹在当中,不能取舍,今日情义被日夜磨勘,无法再来?”
  “你是怕你我情义太深,还是怕你我情义太浅?”
  说到此处,他却停顿一息,再问道:“是都怕罢?”
  “情义太深,你见不得我受委屈,情义太浅,你过不得自己良心,是也不是?”
  赵明枝难以答话。
  裴雍竟是笑了起来。
  他相貌本来就极好看,从前多只微笑,此时笑容俨然发自内心,畅快至极,别有一种魅力在其中,更是惑人。
  “试问天下是谁家天下?”他突然发问。
  对赵明枝而言,这个问题比起先前那些,却是容易回答太多。
  她想也不想,当即回道:“自是百姓天下。”
  裴雍却是再道:“难道不是赵家天下?”
  赵明枝当即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对面人正微笑看着自己。
  裴雍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伸手将一旁诏书取了过来,摊开摆在面前桌上,指着其后落款,岔开一句,问道:“以杨廷脾性,轻易不会签章用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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