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见到赵明枝,终于面上神色放缓,又看她左臂半晌,复才问道:“怎的绕到此处了?”
赵明枝松一口气,把手放开,道:“我见得地上有些马车辙痕,又听得后院有人声,因怕他们另有算计,便想着绕来打探一番。”
“谁想正遇得二哥引得人都去了前堂,倒叫此处空得出来。”
又道:“二哥,这群贼厮好毒的心思,原本还打算把这酒肆烧了,连人带屋,一并毁尸灭迹。”
她自后头进门时半点未曾料到,这间酒肆前宅后院,门墙下俱都围堆着一圈柴禾,那柴禾湿漉漉的,凑近一闻,一股桐油味道。
如此布置,其中心思着实可恶。
李训道:“成群流匪,又都持刀,从无不毒的,不知伤了多少性命。”
赵明枝听得这话,却是忽然转过头看向不远处。
后院占地不小,此刻却是被贼匪们截来的赃物装得满满当当,除一队骡车,另有三辆马车。
那马车一大二小,大的极大,车厢看着简单,但那马鞍、车篷用料不菲。
此时后院只有风声、火烧噼啪声,另有几个贼人在前堂呼痛声,并无其余声响。
赵明枝心念一动,自一旁取了一根细长柴禾,上前几步,正要去撩那未锁马车车厢。
然而她手还未动,对面李训已经疾步上前,拦在她身前,将手中铁棍伸出,一把拨开车厢厢门。
厢门一开,里头模样当即叫人一目了然。
木桌、小几、小榻、椅子,另有放东西的木柜,许多箱笼,还有茶壶、水壶、几个大食盒,虽是狼藉得很,但看用具同材料,无不精致。
此外,地上还滚落几只手炉,又有脚炉,许多饮食果子。
暖炉还罢,吃食俱是南北运调之物,这般偏僻之地,寻常富户想要采买都难。
赵明枝不去理会其他,扶着车厢踩得上去,拿手撕开那脚炉上厚布先做一探,再去摸地上铜水壶,转头便同李训道:“二哥,脚炉热的,水还温着。”
李训若有所思,提着铁棍,又翻窗入堂。
赵明枝见门外火势未歇,难以通过,而左手无力,那窗台又甚高,正要回身,却听“咣当”一下,自窗口处落下一张条凳。
那条凳地面位置立得甚正,正正对准窗台,约莫有两尺高,正好给人踩垫。
而李训把窗推得大开,指那条凳道:“踩这个过来。”
赵明枝扶窗踩凳爬了过去。
此刻那堂中地面躺了许多人,不是带伤,就是被绑。
李训寻了最近一人,俯下身,把他嘴上绑的布条扯开,冷声问道:“你们截了谁人的道?拿来问财的活口在哪?”
那人拼命摇头,道:“我……我只是踩点的,打劫的事,半点不知啊!”
嘴上说着,那眼神闪烁,却是下意识瞥向右边。
李训向右看去,只见彼处堆了不少柴禾,又有秸秆,比人还高。
他顿觉不对,不敢用铁棍,只随手抓了地上木枪,掉转枪头,用后头木棍把那秸秆一把扫开。
秸秆既开,其中情况大敞。
地上堆堆叠叠,全是尸首,多被乱刀乱棍打死,尸体千疮百孔,有些脸面都不成样子。
李训当即回头,见得赵明枝恰才落地站稳,忙挪自家半身拦了面前场面,又一指一处死角桌椅,道:“你在彼处坐一坐。”
赵明枝猜到几分,头也不转,果然乖觉上前坐了。
而李训在那几十具尸山中寻了一圈,竟是当真救出两个人来。
那二人皆是女子,反手被绑,嘴上缠布,一个已然花甲之年,一个却只有十余岁,做闺阁少女打扮。
两人眼下俱都狼狈不堪,尤其那少女衣衫半褪,裸着半边胳膊,眼泪涟涟的。
李训把人拖到外头,便自转头。
赵明枝正留神,并不用他半句交代,当即站得起来,摸了自己腰间匕首,上前割开两人嘴上、手上绳索。
那老妇一得自由,当即开口叫道:“壮士,老身还有一子一孙女!”
而那少女却是赶忙把衣服掩好,抱臂呜呜抹泪。
赵明枝看得一叹,自袖中寻了帕子给她。
对方原本还待不收,然则涕泪俱下,实在难忍,只好哽咽道一声谢,接了拿去擤鼻子。
李训反身走出,摇头却道:“里头再无活口了。”
那老妇面上一悲,双目也红了,道:“我那儿子穿一身赭色锦袍,头上带着冠,厚底黑靴……”
李训等她把话说完,才道:“节哀。”
而那少女此刻也把眼泪一抹,问道:“那我妹妹……她昨日才满的六岁……”
她问完话,见李训半日不回,也晓得结果,当即以手捂脸,放声大哭起来。
赵明枝站在一旁,心中难受,不免回想起沿途所见,一面恨自己无力,一面更恨正在夏州那太上皇昏聩荒唐,使得国朝至于如此混乱境地。
“芷蕙!”
少女还在哭,那老妇却已是出声把她喝止,又蹒跚站得起来,向李训道:“多谢壮士搭救,我家中姓陈,原是自京城去往京兆府投亲,谁晓得路上竟遇得如此惨事。”
又道:“多亏壮士一身好武艺,只不晓得你姓名,今次又是去往何处,如若同路,可否捎带我们祖孙一程?”
李训摇头道:“我有事在身,不便捎带,一会另有人来接应,是为镖局镖师,老夫人若不放心,自可雇人护送。”
老妇脸色难看,道:“实不相瞒,遇得今次事情,老身哪里还敢轻信旁人……”
她停顿片刻,道:“后院当中停的都是我家财物,壮士尽可自取,等到了京兆府,我那长子在当地行商,次子有官在身,到时必有重酬,还望不要再作推脱。”
李训道:“那镖师一般是我手下,老夫人可以尽信。”
那老妇听得李训这般回复,仍不肯放弃了,只道:“却不晓得是什么要事?不如说来,老身或许能搭上一把手?若只是钱财之事,我家翻倍做赔也不难,若是事情,我那儿子有些能耐,也能相帮。”
她见李训并无半点动心意思,忙又道:“实在不行,我是个老的,腿脚自然不便,但我家芷蕙年纪既轻,又会骑术,不知能否捎带她一程,先把她送去京兆府带信。”
赵明枝站在一旁,只觉此情此景,着实似曾相识,忍不住去看李训。
第88章 轻慢
“多蒙信任,只我家私事,不便道来。”李训稍稍欠了欠身,“沿途赶路,实无余力捎带旁人,要是陈家事急,不妨写就书信,等我到了京兆府,做个传信便是。”
他这一番话,拒绝得毫无回转余地。
陈老夫人忍不住面露失望之色。
只她也不答话,先打量李训,无意间瞥到一旁赵明枝,端详她相貌片刻,才慢慢道:“既如此,老身且去后头把那书信写了。”
又转身同孙女招呼道:“芷蕙,你同我来。”
那少女还瘫坐在地上,一时茫然抬头,欲要起身,还没站稳已是一个趔趄。
赵明枝距离对方只有半臂,见她跌倒,下意识就要把右手探出,但只伸到一半,忽然想起自己手中还持着利器,连忙把那刀换到左手,腾出空来将她扶住。
可一扶不稳,那少女滑了一下,慌忙扒着赵明枝两臂借力站定。
她原本双瞳无神,还是浑浑噩噩模样,被摔得一惊,倒是清醒几分。
而对面陈老夫人皱眉再次叫道:“芷蕙!”
语气严厉。
少女被这声音一喝,抬头见得祖母神色,连忙直起身子走了过去。
此刻那后门口处火势已然渐歇,陈老夫人便捉了孙女的手,自往后院而去。
祖孙二人既去,李训当即转头去看赵明枝。
他也无旁话,却是径直上前,与赵明枝相距几步站定,微微躬身,探手去取她左手短刀,口中道:“松手。”
赵明枝依言把手掌一松,那短刀顿时落入李训手中。
他把刀搭在一旁木桌上,站直身子,低头看她,犹豫了三四息,复才道:“此物甚重,你肩上伤势还未痊愈,难道忘了?”
赵明枝折腾这半日,早间肩臂还只隐隐作疼,在后院搬抬酒缸时已是强自使力,及至方才,未曾想又被人无意间一压,那痛早不能忽视,哪里会忘。
她既把短刀松开,听得李训说话,当即拿右手去虚虚挨了一下左肩,指尖甫一触到,便痛得险些倒吸一口凉气,只得勉强笑道:“我一时情急……”
李训见她动作同反应,上前半步,问道:“痛得这样厉害,是方才使了大力么?”
赵明枝下意识看向后院。
李训照着她目光看去,见得骡车上几缸酒水,顿时若有所悟,本来皱眉,又把语气放缓,道:“你且解衣,我……”
然而只说了这几个字,他忽然住了口,却是莫名迟疑起来,停顿一会才道:“等晚间到了歇脚之处,你再解衣仔细看看伤,但凡露有肿胀模样,便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