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许菀娘无奈道:“我同他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人再可靠、再值得托付,要是不合适,又有什么用?”
她低头扭捏片刻,复又抬头道:“也不怕枣宁笑我,我自小是母亲带大,三年两载才能同父亲见得一面,当真嫁人,并不想再选跑镖的——便是必然要选,也不愿那人是李训。”
赵明枝难得愕然,问道:“为何不愿是李训?”
许菀娘道:“李二哥太过严厉,我见了他就怕,也不敢说话,要是有他同席,连饭都不敢吃饱,坐时都要端正些,他也不晓得体贴人,连句体己话都不会说,眼睛里头只有差事。”
她说到此处,忍不住愤愤举例道:“前次回来还是前年,在城中留了七八日,只头一天和最后一天在家中吃饭,其余时间连家里的边都不挨着,也不知道忙什么,整日都在外边,便是我娘三催四请,也不能把他叫动。”
“另还有一回,已是多年前,他当时跟我爹一道回来,年纪也不大,心肠就硬得厉害——我叔叔想要借着跑镖的时候搭送一二东西,虽不甚合规矩,其实倒也常见,往日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怎的给他晓得了,当面便把东西搜检出来,还将人从镖局驱逐出去,便是我爹在旁劝说也无用。”
她不满道:“枣宁,以你来看,这样行事难道就对吗?我爹常年在外,镖局上下都是叔叔打点,许多年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倒不是说他做的就对,可天下事哪里就非黑即白了?便要处置,也当更和缓些,不要把脸面撕破。”
“最怕人的是——当日他还未及冠,我爹都管不住了,眼下更是独断专行,当真成家,一旦有事,不能彼此商量,难道上下只由他一人做主?”
“眼下我爹不在了,我娘也劝不住,等到结亲之后,日子还怎么过啊?我毕竟一个姑娘家,做得跟追着倒贴也无甚差别,难道不要脸面吗?这样男人,要来做甚?”
赵明枝听得那许多形容,有些是怎么都不能同李训连在一起,有些却怎么都品不出不对。
哪里太过严厉了?
只是有一点严肃,那也是性格使然,只要相处,不用太久便能发觉此人其实极柔和。
至于说话——已将事情色色都做到了,还要什么体己话?
况且……只是不啰嗦而已,相熟之后,话也不少,并不是那等需要人剃头挑子一头热的。
再说心肠,分明那样心肠软,自己一个生人,都能把人赖上,这还叫硬么?
她听得许菀娘那镖局里头人举例,只觉得少年时便晓得赏罚分明,是为长处,要是处处都能求情,规矩何在?
至于行事和缓——既是许家叔叔,根基深厚,要是不当面撕破脸,给他运作机会求情,哪里还能治?
她见许菀娘成见已深,也不急于去劝,只柔声道:“我虽未曾见过你爹,但听你所言,只觉得是个厉害人物,必定极有能耐——不知是也不是?”
许菀娘眉眼间满是引以为傲,道:“那是自然,我爹白手起家,听说本只是个游侠儿,后来赤手空拳,挣下如此家业,旁人如何看待我不晓得,在我来看,已是极为厉害。”
赵明枝便道:“这样厉害人物,怎会被管不住李二哥一个黄口小儿——有无可能,其实你爹本就要整肃镖局,只不好出头,不过借力使力而已。”
许菀娘若有所悟,却仍道:“虽如此,未必没有其余做法,因那年事,叔叔便同我家生分,只留堂兄在镖局中。”
她叹一口气,道:“后来我爹半途生病,还是堂兄在旁照料,遇劫匪时为救我爹,也不幸……唉,我家亏欠叔叔良多,我娘还总不肯给好脸色,我每每去劝,总是无用,还要被呵斥……”
赵明枝未知全貌,不好置评,但听这话,便道:“虽如此,不如先去问问你娘其中缘故?毕竟亲娘,不好为了叔家同她闹生分吧?”
许菀娘眼神闪躲,稍停片刻,低声道:“不是亲娘。”
赵明枝一愣。
许菀娘低头道:“不是亲娘,我是妾生的,亲娘生我时难产走了,母亲自小将我养大。”
“若论血缘,其实叔父反而亲近,只我爹单我一个女儿,这些年来,母亲待我同亲女儿也无半点区别,养恩极大,但有时遇得事,她总把我当做不知事小儿,不肯明说,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赵明枝回想所见许老夫人模样,再比对面前许菀娘,倒是能理解那母亲一二心思。
她和声劝道:“你既不想她把你当做小儿,便要做出一二样子才好——家中中馈谁人执掌?”
许菀娘一时惭愧,道:“我……还在同嬷嬷学,只实在不喜欢这些琐碎事,学得不太快。”
赵明枝想了想,问道:“今夜那曲《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是你弹的么?”
许菀娘一时惊喜,眼睛都发亮了,道:“枣宁竟能品出其中词句么?”
见她如此,赵明枝心中一叹。
怨不得许老夫人一心要把二哥拉去做女婿,以这许菀娘性子,若无一个可靠助力,只凭她自身能耐,实难守住这份家业。
第53章 罚酒
许菀娘娇养长大,能半夜弹琴,可随性吟诗,最大烦恼不过是长辈看上的婚配人选不合心意。
可赵明枝早已没有资格去过这样闲适生活。
如果蔡州、徐州、京城乃至大晋那些麻烦,能用一桩婚事就全数解决,她早恨不得把自己嫁个万八千次了。
至于婚嫁之事,婚嫁之人,同自家性命比起来,同更多人性命比起来,乃至同天下人性命比起来,当真是无关紧要。
然而世间事情,又怎可能都那样容易。
她现在甚至连最开始的一步——到达京兆府,都遇到了无尽波折,仍旧没能做到。
按着李训计划,最迟明日中午便要出发,眼下已经子时。
眼见许菀娘谈兴正浓,已是要就操琴之题聊开去,她实在无力奉陪,只好道:“我听你曲中之意,却是难以抉择,仿佛正心意萌动——是也不是?”
许菀娘原还面带兴奋之色,被这样一问,手一抖,正端着的那茶盏竟是一个歪倒,直接栽在桌面上,洒出半杯茶水来。
赵明枝连忙去扶时已经晚了,那茶水顺着桌面倾淌,而许菀娘躲之不及,等半幅衣裙俱都沾湿,才晓得站起身来,匆匆用手帕去擦拭衣服。
突发意外,叫赵明枝也吓了一跳,虽然摸着茶水已凉,还是再三确认对方没有烫到伤到哪一处,才松了口气。
许菀娘更是再不敢留,道:“天色不早,耽搁这许久,我先回去换衣服,枣宁也该早点歇息了。”
语毕,匆匆告辞要走。
赵明枝有心规劝,道安之后,又道:“你我这样年纪,虽然都想行事随心所欲,可毕竟经历太少,遇得要紧的,还是要洗耳一听长辈见解,慎而重之才好。”
这话其实已经有些多管闲事,她本以为许菀娘会不爱听,谁知对方竟没有,反而回以一叹,最后道:“我晓得枣宁是为我好,多谢你。”
然则多余的话却也再无一句了。
赵明枝见那去取燕窝的丫头此刻都不见回来,因离得甚近,不过两三步路,便也懒得打铃,自桌上取了烛台,亲送许菀娘到房间,方才回屋歇下。
她本就日夜赶路,疲惫不已,又兼正值不适之时,夜晚强撑着陪聊这许久,一沾枕头,眼皮便再睁不开,当即沉沉睡去。
而就在同时,同一处宅子里,前屋正堂当中,却另有一番谈话。
彼处门窗尽掩,屋中点了油灯,那灯火被透过缝隙钻进屋子的寒风鼓舞,不断跳动闪烁。
许老夫人坐在主位,李训坐于下首,屋中并无半个仆从。
两人坐着喝了半盏茶,先还只是许老夫人问些家常之事,没说几句,忽听得那油灯灯芯哔啵一下,竟是跳闪灯花,引得她抬头去看,叹道:“我老了,眼睛一年不如一年,此刻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还带重影。”
李训便道:“桐油不耐烧,也容易熏得眼花,这一二年送回来的应当有大蜡烛,家中怎的不用?还是已经用尽,得要再补?”
又道:“等我回去便着人再送来。”
许老夫人连连摆手,道:“你隔三差五许多关照,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太,菀娘也只一个人,哪里用得了那许多——单那蜡烛,库房里都还摆着七八箱子。”
说到此处,她又诉苦道:“我烧桐油灯,不是因为没有蜡烛,只是年岁渐大,要是点灯,还能怪灯照得不亮,要是点烛,再看不清,却只有认自己瞎眼,半个旁的借口都没有了。”
再道:“自老头子去了,镖局里头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动,只好交给傅大去搭手,他性子轻浮,行事也没个章法,实在叫人不放心——你甚时回来?没个顶梁柱的,这偌大家业,将来如何处置?”
李训道:“大人早已交代过,家中产业尽给菀娘做嫁妆,夫人何必多此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