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另又寻到她随身包袱,也不去动,只站在一边,指着一旁空椅子道:“若有攒的换洗衣物,姑娘一会放在此处就行,我拿了去洗,明日一早就拿火烘干了送回来,不耽误事。”
又道:“那桶中水姑娘不必理会,等我明日来收拾。”
有她在此处搭手,赵明枝吃了饱足一顿,难得洗净全身脏污,等收拾好出来一看,屋中摆了一大盆火炭,正好烘头发。
出行路上,竟还能这样休息一晚,当真是意外之喜。
赵明枝心中默算行程,只觉如若顺利,也许只多两三日便能到均州城中,再七八日,就能到京兆府,比起自己从前计算走得更快。
她既松了口气,又提一口气。
并非到了京兆府就万事大吉,那裴雍什么情状,眼下半点未知,也不能贸然上门去叩。
又要从长计议,徐州又急得不能从长计议。
她躺在床上,脑中全是到京兆府后应当如何行事,这问题其实早想了一路了,总难寻出什么好法子,不过再度翻来覆去罢了,今次自然一样,只实在太过疲惫,想着想着,已是沉沉睡去。
赵明枝心中挂着事,次日一早,天才有一点亮就已自觉醒了过来,等洗漱一番,推开里间门一看,果然外头椅子上摆了干净衣物,又有一桌坐在热盆里的早食。
她简单吃饱,草草收拾一番,带着包袱出了门。
眼下不过寅时末,院落里竟仍有人站岗,又时不时有人来人往。
昨夜那婶子更是就在厢房出来院子口站着,一见她,连忙上前打招呼,得知已经收拾好了,又在前领路。
此时天色极阴,看着云层厚重,低沉沉的,俨然就要有大风雪。
赵明枝不敢耽搁,拎着包袱疾疾而行,很快见得前方院门大敞开,数十人在外列队,前方又有数人围在一起说话。
而李训站于当中,明明也只是一身简单骑装,身边又都是魁梧壮勇,独他一人更挺拔高大不说,气质也迥异,犹如鹤立鸡群。
他不知说了什么,众人尽皆点头,接着立正而站。
此时又有人牵了四匹马来,引到李训身边。
他伸出手去给最近那匹顺了一下鬃毛,忽然若有所感,回过头来,同赵明枝双目相撞,远远注视。
赵明枝当即拎着行囊快步上前。
这一回不用再介绍,围着的那几人已经纷纷来打招呼,口中叫“赵姑娘”不停。
赵明枝识得有两个是昨晚离席时在门口相遇的,其余尽皆乃是席间人,连忙回礼。
李训见她过来,牵出两条缰绳递送出去,等赵明枝接了,方才轻轻拍了其中一匹马背,道:“走罢。”
一时门口人尽皆站直注目而视,口中送别不止。
两边就此别过。
一人两马比起一人三马四马,自然是轻松太多。
赵明枝跟在李训身后,不多时就见得前方县镇城门。
两人并不进城,而是从一旁官道而行。
这会时辰依旧还早,但道上已有成群结队百姓同他们相对而行,挑担推车,运的全是口粮辎重,从来处看,都是打城中出来的。
众人虽然面有倦色,可看穿着打扮,面相气色,远胜赵明枝沿途所见他州百姓。
这个当口,从均州往邓州方向走,是个什么意思?
赵明枝摸不清缘故,眼见人数极多,运送粮草源源不绝,更是疑惑,等中途稍停时,忍不住就去问李训。
“当是给北面徐州送粮谷的。”他答道。
“均州……此处也有发粮草吗?”赵明枝愕然。
李训点头:“自然,不仅粮草,还有援军。”
这样一个消息猛然抖出来,震得赵明枝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甚至顾不得掩饰,急急再问道:“二哥,均州甚时发的援军,发了多少?这消息当真可靠吗?”
这样的事,她怎的半点不知情?
难道最近才发的?
可即便是前世,她也从未听说徐州被困时,均州有往彼处发兵相救啊!
一说起救徐州,朝中臣子有说从颍州、襄州调兵的,有说从安丰军调兵的,甚至夔州、黔州那般远都有人打主意,唯独均州,因从前被抽调太过,早就只剩弱汰厢军,众人连提都懒得提及。
她问得这样急切,李训却并无多少意外,只道:“均州发粮草,邓州发援兵,具体多少数目暂未可知,应当还在继续点兵罢。”
他将马背上水囊解了下来,打开塞子,递给赵明枝,示意她喝水。
赵明枝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只是总算理智重回,还记得找个理由遮掩道:“好叫二哥知晓,我家中有至亲仍在徐州……我……”
原在蔡州时,被群臣逼压,她不曾半点退却;
一路西行时,沿途见得满目疮痍,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她也只是咬牙前行。
可此时此刻,说到此处,不知是有援兵的消息太过冲击,叫她刚才生了一点喜出望外,其余沮丧已然将那喜悦全数压过——多半这援兵不过纸糊稻扎,一碰就倒,所谓惊喜最后还是落得一场空……
一时乍喜还悲,万般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不知为何,竟是鼻子一酸,眼泪不能自已落了下来。
她强忍泪意,哽咽着擦了,那眼泪却越掉越多,忙急急吸气将泪水压下,欲要强笑,那笑却比哭还可怜,半晌,方才叫出一声“二哥”。
第43章 自家(给纤莜、真真喵两位的加更)
李训沉默半晌,从马背包袱中取了一方干净帕子出来。
赵明枝既停不住,索性痛痛快快哭了一回,哭完之后,也觉尴尬,接过那帕子背转过身,匆忙擦脸,等情绪稍缓,赧然道:“二哥……”
李训轻声“嗯”了一下,忽然道:“其实……徐州未必没有活路。”
赵明枝心中狂跳,抬头看他。
李训道:“此时寒冬,徐州驻扎不便,州城下属县镇尽皆失守,百姓死逃无数,十室九空,狄人难以补给……”
“徐州撑得越久,狄人越进退维谷,只要生出退意,不管再犹豫不决,遇得邓州援兵抵达时,也很难再撑,多半要退,彼时或能把一城百姓保下。”
赵明枝犹豫片刻,问道:“邓州援军,当真能抵用吗?”
李训点头:“即便无用也能作为助力,叫徐州晓得朝中正竭力相救,只要徐州死撑,州城不破,拖得越久,对狄兵越是不利。”
“如若没有援兵?”
“以岑得广之才,最多可再守一个月。”
李训顿了顿,安慰道:“而今均州粮秣已发,邓州援兵将出,只要蔡州能稳,徐州就不会有事。”
赵明枝不由得喃喃问道:“什么叫蔡州能稳?”
李训道:“不再南逃便算稳。”
这话那样简单,却叫赵明枝无言以对。
岑得广一个州官都能坚守许久,而赵弘前世作为天子,却被群臣裹挟着,不仅早早南逃,还迁了数次都。
像是看出她心中难受,李训又道:“此时如若能有精兵八千,从东、南两面成掎角之势打援,再伏重兵于北面,说不得还能把狄人留下半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当真不把徐州被困之事视为棘手。
如若是旁人,赵明枝十有八九要认定对方在夸夸其谈,偏偏说话的是李训,她听完之后,脑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哪里有精兵八千?寻常“精兵”遇得狄兵就逃,哪里管用?又去哪里调重兵伏击?
她再三按捺,终究还是不禁问道:“二哥,你同卫三哥曾在京兆府从军,对那裴雍裴节度知晓多少?”
李训难得一愣,神色莫名,反问道:“知晓什么?”
赵明枝道:“如若要救徐州,邓州好似没多少兵力,未必足够罢?若是能从京兆府调兵,想来更多几分把握,既如此,自然要看那裴节度眼色行事……”
这话她从前便说过,只是被卫承彦中途岔开。
此刻旧事重提,李训依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调兵之事,与裴雍何干?难道不是朝廷发令,军中听令?”
赵明枝低声道:“我觉得卫三哥说的不无道理,朝廷从前那般对京兆府,裴雍又不是傻子,怎会不怕兔死狗烹,即便有军令,如若不听,为之奈何?”
李训淡淡道:“或许这一道他就听了。”
他说完这一句,复又看向赵明枝,道:“你生在京城,或对京兆、凤翔这等戎狄交界北地不甚清楚,京兆府军中,少见同外藩外狄无有血仇的。”
“且不论他人,只说我自家。”
“我自小在凤翔长大,家中务农,村里私塾先生偶然教识了几个字,便夸我聪明,劝家人送我读书。”
“农人自然供不起,只我爹听那先生夸赞,到底心动,不肯耽搁,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跟着人一同去夏州从商,银钱没赚到,遇得狄人犯庆阳,捉赶过往百姓作为肉盾攻城,他运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