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赵明枝身边压力顿时轻了不少。
只那马儿们不知是不是一路同行久了,都晓得她是个无原则生手,吃完份内一把豆子,俱都不肯离开,甚至有一匹直接靠着她小腿倒地坐下,拿软腻鼻子去拱她手心,又用脸挨蹭,确认得到注意之后,特地用嗲嗲眼睛抬头看来。
赵明枝被看得再无法抵抗,背对着其余马儿,小心从袋子里又抓了一小把出来,把手偷偷探到它嘴边,等它用舌头去卷。
然则刚张开手掌,忽然觉出有些不对,余光一瞥,却见李训一手搭在马背上,嘴角含笑,正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惊,仿佛小时候偷吃私藏的饴糖正被母亲撞见,明明是件压根不值一提小事,莫名吓得手一抖,那一抓干豆已经撒落在地,引得群马去抢。
夕阳半昏,李训侧着身,那光晕映得他五官也多了几分柔和,尤其眉眼因带着笑意,在群马躁动衬托下显得气质更沉静,看在赵明枝眼里,竟是温柔大过锋利。
她心中亲近感顿时涌起,畏惧立消,反应极快地又从袋子里抓了几粒出来往地上撒,不叫方才那罪魁祸首撒娇马再来厮缠,引诱自己再铸下大错。
再抬起头看那李训,煞有其事道:“二哥骨架大,说的‘一把’,度量衡换算过来,想是同我这手掌‘一把半’相当,我仔细一想,马儿可怜,辛苦驮了咱们这么久,总不能亏待它们罢。”
特又补道:“世人都说无商不尖,我家从前卖东西给客人,足斤够两之后,还都要多给一个尖尖的!”
李训并不反驳,只慢慢“嗯”了一声,才夸道:“赵姑娘果然因地制宜,考虑周全,做得很是。”
说完,把手中葫芦挂回马背上,翻身上马,回头温声道:“走吧,天一黑,就不好看路了。”
上马之后,他往前走出几步,顺道牵起另几匹马儿缰绳,把空地方让出来,等赵明枝将收尾收拾妥当,方才打马当先领路而去,走前还不忘先回头看她一眼,做了确认。
这般赞许口吻,另有态度,叫赵明枝一面些微赧然,一面回想自己应对,又觉得再寻不出更合情合理解释,竟有种奇怪的自满。
这感觉不能去想,一旦仔细琢磨,就让她自觉幼拙丢人得很。
两人一前一后跑了小半个时辰,最后一抹残阳终于全数隐没,只有寒沁沁积雪映着隐约月光,路也越发难走起来。
李训当即勒马回停,点了从客栈中寻出的火把,于路旁等候。
赵明枝见状,也把马速放慢,正要上前说话,忽听得前方隐隐马蹄声,远目眺望,只见天地相接,黑天白雪一线间,突的跑出几匹马来。
几骑并行而来,俱都举着火把,速度极快,马上骑士们远远就出声叫喊,只是天地辽阔,那声音早被风吹散,实在听不太清。
而李训似乎早有预料,听得声音,又见得来人,并不意外,等到赵明枝走近面前,先把那火把换了个手,映照她前方道路,才道:“是旧相识,不必惊慌。”
不过片刻功夫,来人已经由黑豆大小变得有拳头大,许多含糊喊叫声中,一道中气十足声音也由远至近传得过来,十分响亮喊道——“二哥!!”
不用再做辨认,赵明枝已是听出了那是卫承彦。
果然不多时,一骑单独奔出,跑得奇快,领先几个马身到了二人面前,正是又脱了外袍,撩起两只衣袖的赤膊卫承彦。
他面上微微涨红,道:“我半途遇得老许他们几个,许久未见,忍不住坐下多说了几句,又混了几口吃喝,兴头上来,一下就忘了时间,倒叫赵姑娘同二哥久等。”
语毕,又尴尬问道:“你们吃了未曾?前头已经备了酒菜,我早说了不要,只实在拦不住……”
一边说着,却是难以自控地吞了口口水,又拿眼睛去瞅李训,十分怕事的老实模样。
李训眼皮也不抬,也不提旁的,只问道:“喝了多少?”
卫承彦忙道:“已是同他们商量好了正事才喝的,也不敢多喝,只一瓶浊酒,肠子缝都没润多少。”
又辩白道:“二哥放心,我心中有数,再不会喝酒误事!”
正说话间,后头马匹也跟了上来,听得卫承彦后头这几句话,其中一人忙接道:“二公子放心,不过几十个小寨子,等这许久,弟兄们等您发话都等得眼睛大了,日日在这地方耗着,再不来令,闲得鸟都要结……”
“咳!”
却是卫承彦咳嗽一声,冲那说话人使个眼色。
对方茫然转头,看着卫承彦挤眉弄眼,一时也不知自己错了什么,却只好闭了嘴。
第40章 告状
赵明枝自小家教既严也不严,闲书自然是没少看的,只仍旧难以接触到这样糙话,此刻虽已听出应当不是好的,但又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更不好问,只得暗自心中纠结,好奇后头究竟缀着什么言语。
而那说话人被卫承彦接连明示暗示,终于留意到李训身旁赵明枝,登时大为尴尬,轻咳一声,当做无事发生模样翻身下马,道:“二公子同这位姑娘明日还要赶路,不如同我们换了马匹,先行回去休息。”
他起了头,身边另两人也连忙跟着下马,牵马走了过来。
眼见一人已经到得自己身侧,甚至热情递上手中缰绳,赵明枝连忙摆手道谢,正要拒绝,就听不远处李训道:“我们先走,今次本就是来换马的,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填了肚子,也好休息。”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接过一旁人递来的缰绳,把所骑马匹让出去,双方做了一个交换。
而其余来人也纷纷去接应后头几匹闲马。
连着跑了多日,吃得少歇得短,众马早已疲惫不堪,赵明枝一换上新马,还未放开速度,已经将来迎那几个骑着旧马的落在了后面。
卫承彦在前方领路,方驱使马匹撒蹄跑开几步,不知想到什么,忽的回头小心打量一眼李训脸色,纵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依旧觉得有哪里不太妥当,忙把缰绳一勒。
他脑子一团浆糊,正不知往哪个方向流,一转头,见得赵明枝面色踟蹰,屡屡朝后探看,要等不等模样,再循她目光,扫见远落在后头那一群,立时明悟,便道:“都是自己人,不必理会他们,跟着你卫三哥走便是!”
赵明枝这才放下七八分心,仍有过意不去,直到见得前方李训引火把朝她点头示意,方才再无顾虑,纵马往前。
这一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见人烟,却非寻常百姓人家,而是成排成列整齐营地,门口有巡逻兵士,又竖旗帜以做警示。
此处所辖极大,三人跑了盏茶功夫,才出了其圈定地界,而那营地外时有兵士巡逻,军容整肃,队列井然,发现他们路过,便一直紧紧盯着,站立原地,以目相视,直到人走远。
赵明枝见那巡逻兵卒队列气象,果然同自己前几日所遇均州去往邓州换防厢军如出一辙,不免更生几分希冀。
她出来这许久,已是晓得州县行伍中欺上瞒下早为惯例,虽暗将此处地界牢牢记住,只待将来回了蔡州,便要把当地将领名字翻找出来,好做提拔之用,却也不敢轻易相信,仍要择机先做确认。
过了那军营,又往前跑小半个时辰,忽现一片小县城郭。
不必进城,卫承彦已经在一处院落大门前停了下来。
那院子占地不小,门面敞开,四只灯笼齐齐点亮,左右坐两只大石狮子,其中一只张牙含珠,另一只作发怒起跳状,虽是黑夜之中,借那后头灯光也把凶猛之态全然显出。
门口处早早立着十来个人,远远听得马蹄声时已经聚拢出来,等见三人靠近,更是急忙上前相迎,众口各自乱叫,“二公子”、“二当家”、“当家的”等语不绝于耳。
卫承彦最当先到,此时拉马腾让开位置。
他才空开几步,李训便已跳下马,将正要行礼众人一一拉起,或互相握拳,或同对方拍肩抱背,方道:“我这一向耽搁太久,全靠你们辛苦维持作为留守。”
其中一人似是资历最深,立时回道:“又不是跟旁人做事,有什么好说辛苦的!”
一时人人附和。
又有人道:“时辰太晚,都赶了一日路,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先进去吃酒说话!”
果然一群人簇拥着他们进门,闹哄哄地围着李训,七嘴八舌,个个都有话讲,也有挤不进去的,便同那卫承彦勾肩搭背,不知说问什么。
赵明枝知趣地后退两步,正要让开位置给他们说话,不想脚还未踏出,一旁便有个憨脸汉子同她笑道:“是赵姑娘吧?这边坐,兄弟们早备了好菜等你来呢。”
说着就引她落座。
主人诚心邀请,赵明枝便不再推拒,坦然坐下。
桌上十几盘碗东西摆得满满当当,鸡鸭鱼肉俱全,显得十分豪爽,只众人面前却无酒盏,单有茶杯。
陪座那位当先起身,举茶道:“二公子既是到了,旁的大事自然听候差遣,无需啰嗦,可有一桩小事,便当着一众兄弟的面干脆说开了——虽不晓得我等走后,谁人接手此处,却有一样不能不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