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领队的领命退下,众人各自提着行囊出门。
而先前那被乡人骂的年轻军士却是特地落在后头,悄悄蹭了过来,趁无人瞧见,自腰间解下来一枚粗布包,放在赵明枝面前,扭捏开口道:“公……公……”
他局促半晌,不知是不是选不定合适称谓,竟是尴尬得口吃起来,最后索性舍了称呼,才把话说了个清楚。
“这是俺家去岁自摘了炒来吃的茶,粗劣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胜在味浓提神,您……还是叫那位小娘子帮着泡一水囊罢。”正说着,特还去看了一眼“小娘子”玉霜,“您究竟是个精细贵人,不似俺们这大老粗,这一路也没能好生休息,在马背上睡着了磕碰到哪里怎的是好……”
说完之后,他也不等赵明枝回话,飞也似的跑了。
一出门,外头本该散去的护卫们却未曾走,那领队当头站着,瞪他一眼,道:“一点子茶也好意思这般去送,也不嫌丢人!没下回了,好歹也弄点上得了台面的。”
军士没想到自家一番行事被人看了个全,顿时耳朵都红了,道:“俺……也是俺一片心意,若将来真叫俺把狄人撵走……”
一队人俱知他出身籍贯,也不再做取笑。
只身边一人重重拍一下他肩膀,道:“殿……”说到此处,顿时住了口,转头去看赵明枝位置,扬了扬下巴,“那位既说了,看她这许多行事,当不会骗人。”
领队的见左右无人,也低声安慰道:“我虽不曾见过皇上,可今日看这位……既是姐弟,一门出来的,当差不了多少……”
另有人也跟着道:“你看昨夜,分明不必管,直接闭眼跑过去还省力,她也管了,脑子好使是一码事,脑子里头把人当人才是最要紧的,再看她今天说的——要不是个好的,做什么不在蔡州躲着吃香喝辣,偏要来这里喝一口西北风?晚上连觉都没得睡的。”
“谁晓得……”那军士闷闷道,跟着转头看去,见门内赵明枝正把腰间水囊解下,将自家方才给的那破布包里茶叶倒得进去一小撮,终于将声音收住,目光中也露出一点希冀来。
***
赵明枝却不知道自己那些个全然出乎本心的行事同说话,会被护卫们看得如此重。
但她很明显地感觉到众人态度变化。
刚出发时,护卫们对她虽然尊重客气,却也疏远,其中还有些若有似无的隔阂同不耐。
如今只过了短短一两日,他们就热乎起来,不仅行路时会特地挑出温驯稳妥的马匹出来,甚至负责在前头开道的先到驿站之后,还会专门让驿卒给找细棉厚布,帮着赵明枝把马鞍给厚厚裹了起来。
然而饶是日夜兼程,无人喊苦喊累,可路还是越来越难走。
初时还能日行三四百里,后来变成二三百里,越往北,路上流民越多,甚至好几次都同盗匪擦身而过,至于沿途的驿站补给也越发变少。
等过了邓州地界,按着路程,本当到驿站换马时,一干人等终于遇到了一桩最始料未及的事。
驿站大门敞开,当中狼藉满地,空无一人。
第19章 兵分
按原本的计划,从邓州去往京兆应当沿官道先转东北,再向西北,穿过数十个县镇。
而此刻不过向东边行了百余里地,才踏出邓州地界,半途的驿站已经成了这个模样。
那急脚替偷偷进驿站里寻摸了一圈,语调都变了,道:“恐怕不是劫匪,也不像是流民,倒像是……狄兵来过。”
领队的带上几个人跟着进去看了看,出来时表情也不对了,问那急脚替道:“左近还有能歇脚的地方吗?”
对方面色发白,道:“这一路人烟稀少,本要休息一夜再走,到下个驿站少说也要跑上百里路。”
领队的脸色更难看了,小声嘀咕道:“真古怪,当真像是狄人。”
赵明枝听得几人这般说,忍不住也皱起了眉。
在邓州辖内的时候还一应正常,才走没多远,怎么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了狄兵?
难道是零散斥候?
此时天色渐晚,在这半路荒凉之地,往回退自然是来不及了。
她见状便道:“此处无人,实在无法,不如在里头歇一晚上再说。”
这也是无奈之举。
众人赶了一天路,再不歇息,实在撑不住。
领队犹豫片刻,捡了两张椅子出来,先叫赵明枝同玉霜在门口稍待,又领着几个护卫把门掩了,在里头捣鼓半日,才请她们进去。
一进门,赵明枝就瞥见堂中地面扑了厚厚一大片香灰。
即便如此,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臭味同血腥味。
她见四处桌椅、墙面上尽是毁坏痕迹,知道此处必定发生过极为惨烈之事,并不去多问,只同众人聚在一处,简单吃了随身带着的干粮。
一时饭毕,赵明枝同玉霜一齐到后头水井处洗手。
趁着玉霜去找盆的间隙,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地上落了半个葫芦瓢,便走过去拾,刚俯下身,余光一瞥,却见几堆柴禾边上虫蚁集聚。
再定睛一看,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这个角度正凑着柴禾一角,看见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掌,而柴禾后横七竖八,垒的都是被乱刀砍残的尸首,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其中一具容貌已毁坏,却瞠目欲裂,自右耳至左下颌被削掉半片头颅,剩得一双干糊血迹的眼睛同一个鼻孔正对过来。
这一幕如此惊骇,赵明枝目力极好,看得真真真切切,全无防备之下,好险叫出声来,勉强忍住了,却吓得手中不稳,那葫芦瓢本来已经抓在手上,一下子又“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正堂中跟得出来的护卫见状,已是察觉出不对,连忙上前用身体把那柴禾挡住,急得手足无措,转头去喊领队。
众人一同冲得出来,见赵明枝目视方向,哪里还有不知。
而去厨房里找盆的与玉霜听得动静,急忙出来,转头一看,却是全身一僵,过了几息,竟转身捂嘴,又连跑几步,寻一处角落呕吐起来。
那领队气急,骂道:“谁人那么不小心,不是说了仔细些吗!”
一干人尽皆无言以对。
仓促之下,哪里还能顾及那么多。
赵明枝强自镇定,把那惊惧之心压下,做一副无事人模样,努力笑道:“无事,是我一时没有防备,有些一惊一乍了。”
然则再不敢单独在此处,稍待玉霜吐完了,才把那葫芦捡起来洗干净,舀一瓢水给她漱口。
回得堂中,赵明枝仍有些没缓过来。
倒是那急脚替不得已站出来问明日行程。
一干人看完领队,又转来看赵明枝。
赵明枝便问:“原是怎么走?”
急脚替道:“原是朝东走,再要走一百八十里的永兴镇上有个驿站,可以换马……只现在,也不晓得狄兵走了没有,有多少人,是个什么情况。”
赵明枝又问:“如若不走东边,还能怎么走?”
“那边只能后退回去,先等几日,打听清楚前头什么情况再说……”
赵明枝见他欲言又止,复又问道:“还有什么法子吗?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能不能成另说。”
那急脚替犹豫片刻,还是道:“小的其实还知道另一条道,就在左近,那路不必东行便能通去京兆方向,只有些难走——要过两回河,夏日时有水行舟还不打紧,此刻那水都结了冰凌,往年搭浮桥同人,只不知今次浮桥能否过马。”
赵明枝详细问那道路情况,又同领队商量了一会。
因不知这驿站中路过狄人还回不回来,去的哪个方向,只能次日先遣人出去探查再做决定。
一夜无话。
既然有狄兵出没,众人的行事就更小心起来。
次日一早,护卫们脱下统一制式的服装,打扮成寻常富户家丁。
而赵明枝身上的大氅毛色虽然低调,但看着毛光水滑,显见价值颇高,她便也收了起来,同玉霜分别都换了身粗布棉袄,将脸涂上藤黄粉混着锅底灰,
众人打点完毕,却见那探路之人几乎是滚也似的撞了进来。
确实有狄人,而且不仅不是零散狄兵,还是精锐,不知从哪里来,急行军正一路南下,沿途走官道,遇得人挡路便杀。
“小的马快,又是换马,才捡了点时间出来,如若咱们再往前走,估摸着用不了一两个时辰便会撞见,前边消息不通,小的打听不全,也不敢打听这些兵是什么来历,但看他们那行军模样,像是要往邓州去……”
那人说着,已是嘴唇发紫,面色发白,只哆嗦问道:“咱们要不要赶紧往回退?”
他们不过十余人,对上千骑狄人骑兵,一旦被发现,甚至来不及求救,便会被直接碾碎。
赵明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只是暂不知道狄兵方向目的,只怕因那一退正好被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