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知为何,一向举重若轻的杨廷,这回的应对反而更为小心起来:“殿下有所不知,太上皇在位时凤翔并京兆府中便势力纠结,战事不休,各处争端旷日持久,遗毒至今……”
他没有展开细说旧事,而是岔开一句,道:“凤翔、京兆府今时俱是裴雍所辖,殿下聪颖,自能分辨其中蹊跷——狄人自兴庆、夏州南下,除翔庆军,此二府首当其冲,为何狄人不取,不占、不打,反而绕路而行?”
赵明枝抬眸看他,问道:“为何?”
杨廷道:“京兆府原为曹莽所辖,此人本是关西一游侠,后来落草为寇,借元祐三年关中蝗灾祸乱时趁势起兵,彼时我朝内忧外患,无力清剿,竟坐视其人势大,而后再行出兵时,已然尾大不掉,难以清灭。”
“元祐九年时藩人叩边,曹莽毫不节制,反而纵其入关,自据临洮、凤翔、兴元、京兆府多地,俨然国中之国,只差称帝而已。”
他见赵明枝满脸讶然之色,复又道:“此乃多年前事,殿下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朝中多次围剿不成,反而损兵折将,又因藩人来势汹汹,唯恐背腹受敌,便变剿为抚,许出无数金银富贵,将那曹莽招降,复又令其人回临洮与藩人战,只这一战便是十数年,那曹莽拥兵自重,在关中越发根深蒂固起来。”
“后来那曹莽酒后失言,将从前事内情道出,朝中才知藩人进犯全是他与之同谋……”
即便过去十数年,说起此事时,杨廷的语气中依旧怒意难消。
他看了看地上成堆的折子,只觉得全是污秽,甚至不愿靠近,以免辱了自己的鞋底。
“殿下,节度使裴雍,便是曹莽此人义子,素来得其宠信……”杨廷肃声道。
他虽然没有直接把话点出来,可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显。
相敌狄人兵强马壮,南下势如破竹,之所以绕开凤翔、京兆府,未尝不是裴雍效仿义父从前事,引敌入关。
眼看赵明枝默不作声,吕贤章已是赶忙出列道:“殿下有所不知,裴雍此人残暴无端,阴险狡诈,曹莽得病时,本有亲侄在旁侍疾,将要接收曹家势力,然而被那裴雍得知此事,将其诓骗出来,把那侄儿一箭射杀,夺了关中军权,自行上位。”
“曹莽其时将要受抚,俘了对阵藩兵,那裴雍竟是一把火将八百藩人全数烧死,此番举止,何其残暴?怎能与之为谋……”
“曹莽死后,朝廷屡次召那裴雍入京,其人从来置之不理,召得急了,便要带一万兵卒一同进京陪同释解,浑如一无赖……”
“从前召见,裴雍避而不见,此番不召,却急着往前凑来——若是其中没有图谋,谁人敢信?”
“此人在西地十数年,从前曹莽在时,也曾对手下笑言自己要看义子眼色行事,将上下经营得如同铁板一块,朝中多次对其敲打,只有屡教不改,没有半点反省,政和三年,他甚至纵容手下为祸,让下头酒后醉杀了前往巡察的转运副使钱纲……”
吕贤章细数其人罪状,张口即出,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是气愤。
太上皇手腕优柔,致使西北坐成大祸。
然而自然不可能去怪君上,那定然便是臣下的错了。
“依得此人往日行径,若要调派京兆兵卒,只怕最后乃是与虎谋皮,不但不能将狄人驱逐,反而多了一重祸端。”
说到此处,吕贤章又催道:“京兆府调兵一事着实不可为,还请殿下早日禀明陛下,择一良地暂且为都,蓄精养锐,以谋将来。”
一个叫人人都反对的提议,赵明枝自然不可能执意而为。
只是她总归还是不太愿意直接放弃,便又问道:“若是一万兵不可,那三千兵……”
“殿下!”
“殿下!!”
众人俱是怒目而视。
杨廷再道:“陛下下令调兵三千,若是裴雍出兵三万,朝中能奈他何?待其坐稳徐州,掉头占定京城,再打一‘清君侧’名号南下……”
这一回也不用他继续说,赵明枝便知道了。
“清君侧”之后,顺理成章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以摄政之名改朝换代的戏码了。
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对着众人的拳拳劝告之心,赵明枝团在心中的话,却是怎么都吐不出来。
虽然诸位官人说的全数有理有据,无可辩驳,但那裴雍,当真是莫名的到最后都没有反啊!
第11章 亲问
被催得再怎么切峻,赵明枝还是没有当即给出回复。
理由是现成的。
赵弘确实再经不起半点折腾了。
医官同诊每天三回从来不落,对新帝的身体状态,阁台中人人都心知肚明。
徐州危急,但狄人打到眼前终究还有一段距离,可要是催得太过厉害,联想到上一回小皇帝被逼得当众痛哭,抹着眼泪要回藩地找娘的场面,谁会不担心他真的撂梁子不干了呢?
众人散去之后,赵明枝没有离开,而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出了许久的神。
大晋江山覆灭之始,是太上皇率众开城投降,但彻底崩塌,却是自赵弘这个新继位的幼帝迁往新都,才全无挽救余地。
晋人对上狄人,本就一击即溃,见得天子南逃数千里之后,少数原本还处于观望的官员们便再无犹豫,敌未至,城先开,遇到有些心思活泛的,连府库里的银钱、军械都全数清点妥当,直接成册交降,致使北狄南下时一路打,兵一路强,补给一路多,至于军械都比初时强了不少,赢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赵弘虽然年幼,能力上全无助益,可只要他人在蔡州一日,域中人心便不至于尽散。
而只要再挺一阵子,等到来年元月,北狄正当壮年的首领乞木会落马而死,皇族宗室为了争权夺势,将短暂地陷入混乱,直至大半年后,乞木的弟弟宗骨上位才压服部族。
年末,宗骨重新整理军队南下,此回便势如破竹,大晋沿途州城全无半点抵抗,叫他轻松领兵贯穿中原,次年二月从容杀入新都。
也就是说,只要能撑过这个冬天,撑住这数十日,等到乞木横死的消息传出,狄兵便会选择暂时偃旗息鼓。届时大晋就算不能扭转颓势,也能争取到数月喘息的功夫。
但那一切的前提是——徐州不能破。
一旦北狄向曾经发生的那样占据徐州,旋即就能攻入京城,直杀至襄阳、江陵、江州,至于洪州,大半个江山生灵涂炭,江南废土一片,至少再数十年的修生养息才能稍微缓和。
这就仿佛进入了一个死循环。
除却京兆府、庆阳,大晋无兵可用,可按着政事堂、枢密院的说法,西军绝不能用,否则就要被人谋朝篡位。
可按赵明枝想来,既然用也死,不用也死,为什么不用?
任由徐州城破,国破便是必然,调用西军北上,还有那么一线生机。
只是她空口白牙,难以说服两府,再一说,又凭什么认定只要朝中旨意一发,京兆府、庆阳两地,就能兵随令出,北上对敌?
从前的奏章毕竟只是文字,惠而不费,说个嘴响而已,真要出兵之时,那裴雍还会认账吗?
土皇帝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掺和这个烂摊子?
要知道自赵弘登基,两个月来早已发出了许多召令,可真正前来护驾的也不过寥寥数千兵卒而已,其余地方各有理由,多是按兵不动。
赵明枝心中权衡半晌,最终还是拿定了主意。
她起身走向内室。
赵弘已经起来,正坐在床榻上叫小黄门给帮忙穿靴子。
看到赵明枝进来,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叫道:“阿姐!”
又急切地问道:“我……朕,今天真的不用吃药了吗?”
赵明枝走得近了,微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我们先停三天,若是你晚间睡得香,白天每顿都能吃一满碗,我就答应去同几位医官商量,看能不能最近都不叫你吃药了。”
赵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巴着赵明枝的手,生怕她反悔的样子:“我昨晚就睡得很香,现在肚子已经饿了,只要不叫我吃药,我一顿能吃掉半头羊!”
这种话自然只是说说而已。
实际上赵弘只吃了一碗小米粥,又几块米糕,配了点酱瓜菜就再塞不下了。
吃完之后,他稍微歇了半刻,就又问道:“阿姐,我是不是当要去上学了?今日轮到冯翰林讲经。”
弟弟从小就听话,偶有调皮,也不会叫人反感。
赵明枝见他乖成这个样子,原本的不安也消退了几分。
她摇了摇头,道:“今天两府有要紧事,冯翰林的经义要往后挪一挪,弘儿,阿姐有事同你商量。”
姐弟二人进了里间。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在之后,赵明枝问道:“若是半夜身体不舒服,你当找谁?”
赵弘答道:“我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