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多尔济注意到,扶着祖父哄道:“您看,没有草了吧。回帐去,我给您温奶酒吃。”
“胡说。”
土谢图汗挣开他,这位戎马半生的老人,即使病了许久,力气依然怕人。
多尔济不备,竟然真给甩开了,然后他看见祖父弯下腰,拂开一片积雪。
积雪之下,有枯黄的草茎,干瘪地贴在地面上。即使如此奄奄一息,但根还活着。等到春天,又会有新的绿色冒出来。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
多尔济作出一副佩服的样子:“您说得对,即使下雪了,草也一直在。”
土谢图汗的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是这个道理。”
多尔济笑了一下,心里却是悲凉,草可以再绿,人却无再少。
他扶着祖父在原野上缓缓走了一会儿,依着土谢图汗的示意,寻了一处可以俯瞰整个冬季营地的小山丘。
侍从在雪地上铺了一块红色毛毡,请土谢图汗坐下。多尔济蹲下用手摸了摸毛毡,觉得凉,于是解下自己的皮袄又垫了一层,方才搀扶着祖父缓缓坐下。
此刻已是雪停,远远地可以瞧见有些帐篷生起白烟烘制肉干,风里也带了点肉的鲜香。
或许是被这鲜香引诱,有两只鹰在天际盘旋着,振翅于蓝天最蓝处。
祖孙二人静静望着这雪后的草原,注视着草原上的一切。
静了许久,土谢图汗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也驯过鹰,很大的一只,翅膀展开有这么长。你阿爹那时候年纪小,瞧见那鹰直愣愣俯冲下来,吓得哭起来。”
这个被遗忘很久的记忆突然浮现,连土谢图汗自己都感到惊讶。
多尔济也是一愣,自从父亲去世后,祖父再没有主动和他谈起父亲过去的趣事,他不说,其余人也不敢提。实在是这代表了他们部落一段很痛苦的回忆,像一个伤疤,绝不会自己去碰。
他回过神:“阿爹小时候胆子那么小啊?”
“是啊,”土谢图汗哈哈大笑,“我那时候边抱他边骂他,草原上的男儿,看到一只鹰就哭鼻子,简直是小羊羔子。”
多尔济也笑:“按着阿爹的脾气,不会就这样算了。”
“是,他啊,那之后硬是逼着自己跟鹰去熬,最后那鹰都能帮着他打猎了。”土谢图汗揉了揉眼,目光打量着茫茫雪原,却找不到焦点。
后来有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儿子。
那些雄心壮志,那些轻易挑起来的战火,那些燃至整个草原的硝烟,以及那些消散在金戈铁马里的故人。
到最后,只有一片茫茫大雪。
“我对不起你阿爹。”土谢图汗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一样,有些喑哑。
多尔济垂下眼帘,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他记忆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记得真切的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把自己举到马背上的感觉。父亲要他替自己护送可汗,拿这话哄他离开。
风渐渐大了,似有再度落雪的征兆。
“好像又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多尔济道。
土谢图汗摇摇头:“没事,我想多看一眼。”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金印,朝多尔济随意一抛。
多尔济接住,对着光一瞧,竟然是土谢图汗的大印。
“祖父?”
“这个位置可不好坐。”土谢图汗轻声说,“当你不得不打仗时,要打得干脆;当你能够获得和平时,要珍惜。记住,最勇敢的人不是杀人最多的,而是能保护最多人活下来,活得更好的。”
多尔济把大印在手中握紧了,开口声音有些哽咽:“祖父,还不到时候,您多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也好。”
抛开什么爵位汗位,父亲母亲离去后,祖父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
土谢图汗望着他,微笑。
放下了不可一世的威严,消瘦许多的土谢图汗仿佛一个最普通的年迈的牧羊人。
“敦多布多尔济,你会做好的。”他说,“至于我,不要难过,只不过是回到草原的怀抱而已。”
“走吧,我们回家。”土谢图汗说。
他们慢慢往回走,雪地上空留两行脚印,等到晚上再下一场雪,就连脚印也不会留下。
临近王帐前,土谢图汗最后一次回首草原。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了一片广袤无垠的绿色草原。
那时他年纪小,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没有继位成为可汗,每天跟着羊群马群在草原上游荡。那时的天空似乎比现在蓝,草比现在绿,就连风都带着奶的香甜。他会在放牧时躺在草地上,看着白云变幻形状,想象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拥有怎样的未来。
下雪了。
整个漠北都在下雪。
丧事,对于多尔济而言,已经有了经验。老土谢图汗殡天后,他迅速指示众人搭起丧棚,与清廷以及各部落报信。活佛领着一众喇嘛,以连绵的经声送他的哥哥回归长生天。
漠北各路亲朋纷纷赶来,如何安置、如何哭灵,一桩桩一件件事,皆要多尔济操持,忙得人无暇痛苦或伤心。
他只面无表情地安排着各路事宜,迅速憔悴了下来。
老侧妃也帮忙接待些亲朋,瞧见多尔济形容,叹息着:“偏偏只有你一人在这撑着,若是女主人在,也能帮衬你些。”
多尔济冷冷道:“你是在说公主?”
老侧妃听这态度,不敢说了,只把话题囫囵过去,借口要去招待车臣汗来的台吉福晋,连忙在多尔济视线中消失。
车臣汗来的福晋远道而来,鞋袜全湿了,正在火边靠,老侧妃便与其闲聊。
聊着聊着,说起来公主。
“她是敦多布多尔济的妻子,这个场合理应在。若她在,小郡王也无需憔悴成这个样子。”老侧妃道。
“不过,如今大雪封路,确实难走。”那远道而来的福晋想着外头的冰天雪地,感叹道,“就是我们这样常年生活在漠北惯了的,这一路走来都狼狈的跟什么似的。你别说那位小公主了,娇养在宫里的主儿,听说看着身子骨也弱,要她横跨整个雪原过来?真有个好歹,谁担得起责任。”
老侧妃叹了一口气:“唉,怕是小郡王也是这么想的,不敢言而已……”
给她们奉茶的侍女孟根听见,脸都绿了。这个话等公主回来她非要报给公主听不可!
等她退到帐外,看见鹅毛似的大雪,又委屈又难过。一时觉得公主该来,一时又觉得公主不该来。
大雪仍安安静静落下。
天地皆白。
多尔济为祖父上完香,忙完一众事务,从大帐里出来透口气。
仍在下雪
cr
,雪混合着北风剪羊毛一样往人脸上扑。
多尔济叫这冷风一吹,混沌的思绪也稍稍清明些,正欲转身过去,忽然瞥见远处的雪幕中,似乎有一团模糊的小黑点在移动。
顶着这样大的风雪,还有吊唁的丧客?多尔济眯起眼睛,心跳忽然加快。
他快步走到雪中,先是小跑,而后奔跑起来向前,雪落在了睫毛上,也顾不上。
那支队伍终于近了,一个人从车里钻出来,草绿宫缎貂毛披风在雪地中格外醒目。满目皆白,唯有这一点绿意。
是他的公主,他的暮雪,他的春天。
穿过了呼啸整个漠北的风雪,只为他而来。
第93章 继位 多尔济奔过去,长臂一展,将暮雪……
多尔济奔过去, 长臂一展,将暮雪紧紧拥在怀里。
他用手去拂落在她银貂鼠昭君套上的雪花,瞧见她一张脸冻得通白, 不禁用手捧上去,指尖果真触到一片冰凉。
想到一路会经过的沙漠、雪原, 他语气有些急,道:“你怎么来了?这样大的风雪, 如此莽撞!要是你有个万一,我……我……”
回答他的是一个带着风雪气息的拥抱。
暮雪的声音轻轻柔柔, 却在这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响在他耳畔。
“我来陪你。”
我来陪你。不要孤单不要害怕, 即使祖父走了,你还有我。
多尔济只觉喉咙发紧, 将她拥紧,声音略带哽咽:“真是傻子, 你素日的聪明劲呢,真是的。”
暮雪贴在他怀里:“其实,刚到路上, 有点后悔来着,风雪太大了。可是,我想到你在风雪那头等我, 就还是往前。”
多尔济感动不已, 俯身,将额头紧紧与她的相抵。“我何其有幸,能得公主如此垂青。公主待我如此,我必定千百倍回报你!”
“好啦,”暮雪余光瞥见后面有点尴尬的理藩院官吏, 拍了拍多尔济的肩,“我是带着圣旨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