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信是家信,远嫁的女儿写给父亲的家常话,譬如她见识了那达慕的热闹,亲去牧场抱了羊,很是想念汗阿玛,隔几日就会去喇嘛庙替他祈福愿他安康云云。这个倒是写的一气呵成,只等再有一张“公主抱羊羔图”就能更加完美。
  折子写起来就难了,想了好久,期间墨凝结坠下,又换了一张纸,磕磕盼盼才写好。
  主要是关于羊生意的——“臣和硕四公主请开羊马互市暨设京羊官道以固蒙疆”。
  “联蒙之道,在安民心,通商贾、利畜牧,则民心自固。今喀尔喀诸部羊群孳息,岁产羔羊数十万。然未敢运于皇土,实乃荒废,更闻有私市行于漠上,利不与朝廷,更忧心良驹贩于罗刹之境。臣一请于张家口归化城开官办羊马市,二请辟归化城至京城之京羊官道。所贩羊马可抽税入国库银。此举既可解牧民积滞之难、赠收入,又可平京畿肉价,且往来商贾驿丁皆为耳目,宜报察蒙古边情……”
  “伏乞皇上圣鉴训示。”
  磕磕盼盼写完,已是夜深。暮雪盯着燃了小半截蜡烛的宫灯瞧,心里想着是否还有什么遗漏之处。
  对了,这些羊有些运到京城,总要有消费需求增长才好卖得出价。羊肉,老北京涮羊肉后世闻名,算是很有名的京菜。这时候涮羊肉这菜肯定有,只是现在流行了吗?
  她仔细回想了想,又把伍嬷嬷叫过来确认:“你从前在北京城大街上,可曾注意到涮羊肉的馆子?”
  “涮羊肉的馆子?”伍嬷嬷仔细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在内城似乎没见过。公主忽然提这个做什么?”
  “没事。”暮雪道,“我只是觉得,秋冬时节寒气重,吃铜锅涮肉很好。”
  她又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给她在京当铺的掌柜娘子,翠姑。要她拿利银速速在京城开铜锅涮肉馆子,一口气开他个三四家,必要时可以打着皇家的旗号,营造一种吃涮羊肉潮流的氛围。
  写完这封信,她的困劲上来,打了两个哈欠,换了寝衣预备睡下。
  夜深,夜色笼罩的草原,许多帐子皆已熄灯、沉沉睡去。
  然而范家的帐子里,烛火依然沉默燃烧着,偶尔升腾起一缕灰烟。
  范毓奇把手“砰”的往桌上一拍,连带着烛影都晃了晃。
  “我不管你怎么说,你得留在这草原上!”
  范夫人被这拍桌声吓得一颤,身子缩了缩,声如蚊呐:“可是,可是夫君不也要回去了。这个时候回去,还可赶上在家里过年,我……我好久没见娃娃了。”
  “你见了又有什么用?我娘难道会亏待他?”范毓奇道,“你替我留在公主身边侍奉着,留意着有没有什么机会,这才是正儿八经能给娃娃挣一个好前程的法子!”
  他拿手指着她:“算我求你了,为了娃娃,你机灵点好吗?怎么郑云起她们几个妇人能在公主面前对答如流,大大方方的,你就是这副死样子?哭,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范夫人再也忍不住,猛一起身,声音颤抖着道:“你凭什么这么指责我!”
  她悲愤道:“自从嫁给你,你没有在家中完整待过一个月,哪怕一个月也没有。可是我有好好孝顺婆婆,她老人家只要拿起筷子我就不敢坐着,孝事舅姑、和顺娣姒、生儿育女,我哪一项没有做到,结果一夕之间,你要求我跟郑云起他们一样,有见识、能说会道。范毓奇,你凭什么这样要求我!你娶我是因为我素有贤惠之名,可以孝顺爹娘,做一个贤妻良母。你难道是因为我长于交际,精通商贾娶我的吗?”
  说着,泪流满脸。
  第54章 七娘 烛火昏昏的影子,恰投在……
  烛火昏昏的影子, 恰投在范夫人全是泪痕的脸上。
  从小家里教的就是“女子以贞静为主,看多了书,反倒惹祸”, 于是嫁到范家之前,她整日只是跟着娘亲姨娘纺织绣花。绣花得画花样子, 铺了纸笔勾勒图案,有了纸上的图案, 方才能绣出别致的东西。
  她提
  椿日
  笔画花样子时,姨娘惊叹了一句:“画得可真好看。”娘亲便俭省了一些纸笔颜料, 让她无聊时画着玩。因为也是为女红打样,爹爹偶尔瞧见, 也没说什么。
  嫁到范家那年,她才十七岁, 新郎官年岁差得不大,据说是个聪慧知礼的人, 只可惜是商人子,时常不在身边。新婚燕尔时,他却又要跟公公出门做生意, 临出卧房,瞥见她泪眼婆娑相送,他叹了口气, 问:“你喜欢什么?只当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好打发辰光。”
  她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喜欢的。”
  “总有一些吧?”
  范夫人想了想,声音细细:“在闺中时,倒也时常画花样子。”
  “我记着了。”
  过了两个月,来传家书的仆人另外带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来一瞧,竟然是满满一箱画材, 还有些南边才有的颜料。陪嫁丫鬟都说,少爷心里是牵挂着少夫人的。
  她亦欢喜。只是后来有了身孕,婆婆不喜欢她摆弄那些颜料,担心会伤及腹中胎儿,她便不再画。后来有了孩子,孩子就成了她孤寂时光的唯一明珠,一些画笔就此被收进木箱,摆在落灰的库房中。
  想到她仍在老家的孩子,范夫人心中又是一痛,失了力气伏在椅上放声哭泣。
  这哭声传到范毓奇耳中,令他越发烦躁。
  先前范夫人哭诉时,他确有几分愧疚,但很快被愤怒压过去。
  她竟然敢指责我?
  这个向来娴淑,温驯的像只小羊一样的女子竟然敢责任我!
  于是这愧疚便穿上一层愤怒的外衫,裹挟着表现出来,他咆哮道:“你是不是疯了!简直是个泼妇!娃娃要是长大了以后,知道你为了这点子情,白白放过了可以在公主身边侍奉的机会,你看他会不会恨你!”
  他猛地上前,扼住范夫人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你以为我天生就喜欢在外面跑来跑去,不归家不见亲人?可是有得必有失!我前头四个哥哥,若是不管不顾,这家业有几分能落到我身上?一辈子都得被压着出不了头,你和娃娃难道就有好日子过了?”
  一滴泪坠在他的手上,冰凉,范毓奇望着范夫人的泪眼,忽然又觉得没意思。
  他松开手,离远了一些坐下,背对着她:“也罢,我若是你,无论如何都得留在这,可你到底是个普通妇道人家,强要你留下,心不甘情不愿,则行动必有体现。到时候别给我范家留个祸根在这。”
  “你收拾收拾东西,我明日……去给公主请罪,就说你患了风寒起不来。过几日你同我一起回。”
  烛火兀自燃烧着,一室静谧。
  良久,范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我留下,真的对娃娃好吗?”
  “那当然!”范毓奇听她言语间有动摇之意,立刻过来,用帕子拭去她脸颊将坠未坠的一滴泪。“好媳妇,你可知道江南曹家,他们家原先也是包衣出身,现在曹寅曹大人可是领着江宁织造这个肥缺!想当年我范家也是有从龙之功的皇商,可是现在放在人家面前完全不够看了。为什么?我告诉你,曹大人的娘老子,就是在当今万岁爷身边做保母嬷嬷。主子拿他们当自己人。”
  他把声音放轻了劝道:“我的好媳妇,如今公主看着就是个有为之人,你若能好好侍奉,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们的娃娃也能挣上一个官身。都说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你如何想不明这个理儿?”
  一番游说,终于说动了范夫人,她迟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试试。”
  “好媳妇,你一定可以的。”范毓奇将她拢入怀,细细交代了些事。末了,道:“好了,你好好洗把脸去,寻个铜匙眼上敷敷,胭脂水粉还有吧?”
  范夫人:“有。”
  “明天再好好装扮一番,体面的见公主。”
  第二天一早,范毓奇就出帐安排事情,因说服了范夫人,了却一桩心事,他显得尤为神气。背着手,叮嘱伙计要好生喂骆驼豆饼吃,又去看了看自己的其他牲畜,点了点伙计名字,确认没有什么意外。
  旁的商人瞧见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都是一起来的,怎么公主就额外看重他们家。
  那个商人故意道:“范五爷,您昨个儿和媳妇吵架了?仿佛听见吵架声。”
  “夫妻吵两句嘴,有什么奇怪的。”范毓奇乐呵呵道,“床头吵架床尾和而已,我去寻画材了,晚一点我媳妇要给公主画画呢。”
  “呦,那可是长脸的喜事。”
  “可不是。”
  目送范毓奇走远,商人脸上顿时变色。我呸,就知道这小子特意破了规矩带着媳妇来,一定有所图谋,原来打着这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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