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如此甚好。”
正谈着话,忽然听见外头有太监激动的声音响起:“公主,朝廷来信!”
暮雪立刻起身,向车臣汗告辞。
她骑上马儿,一路疾奔回公主大帐。
朝廷派来的传驿人经过连日的奔波,胡子拉碴,终于带来一个密匣。
暮雪将密匣拆开,急切打开黄绫包,翻出折子,脸上一喜。
康熙皇帝准了她所请,赐给她归化城清水河沿岸胭脂地四百顷。
“这消息,归化城可有收到?”暮雪问传驿人。
“应当收到了,奴才是自张库官道过来的,耗时久。到归化城有个二十日消息能到。”
那么她留下的庄头和太监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信了。暮雪心里盘算着,她走前留了话给他们,一旦收到旨意,就可招人平整土地,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情景。
刚好那达慕之后,商人们就回归化城去,她可以叫范家人给她传讯。把这一批羊赶回去,换成的银两留一部分给庄头太监,让他招人,另一部分则换成货物,再拿到草原上卖。
等一来一回的商路走通了,她这生意也算是走上正轨。
此事牵扯众多,暮雪召来长史与幕僚,一齐商议,预备出一套章程。
得知已经有大半的羊赶到她的牧场,暮雪便决定,亲自去羊圈看一看。
议事完毕,她送众人出帐,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却见着多尔济环抱着手臂,似乎等了她很久。
他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公主,你怎么始乱终弃呢?”
第52章 知我姓名 暮雪静默片刻。 ……
暮雪静默片刻。
“不错, 你还会说始乱终弃这个成语了,但是不是这么用的。”
“真的?”多尔济在她面前站定,“我怎么觉得公主在哄我。”
他低声道:“为什么忽然不见我, 是……我亲的不好吗?”
暮雪一把捂住他的嘴,猛摇头:“不是, 唉,你别在这说这个好不好?”
她把他拖到帐中。屏退下人, 暮雪往美人榻上一坐,将一个凉枕抱在怀里。
“我只是, 有的心情复杂,不知道怎么……哎呀, 总之我就是一个很麻烦的人!”
说着说着,暮雪自己有些失落起来。她的心思敏感, 钻牛角尖、小性子,她自己是有数的。有时也会妒忌其他阳光开朗的女孩子, 譬如五公主,那真是一个很温柔快乐的人,不像她, 或许为了一两句话就暗自生气、或者伤神。
从前有一回,她午睡,宜妃来看她, 因着刚见过太后疼爱五公主独赠她珍珠钏, 感慨了一句:“四丫头要是开朗活泼些,就更招人喜欢了。”
一句话她记了好些年。自己真是个讨嫌的人!怎么这种闲话都要斤斤计较那么久。
可是说的也并不全无道理。这些带着阴雨连绵潮气的性格特质,仿佛常常将她钉死在“不讨喜”的绣架上——有人是这么认为的,她自己偶尔也会这么认为。
有的时候暮雪也期望,或许有朝一日变成另外一种人, 大大方方的,和谁都能聊得眉开眼笑,身边围绕着一大群朋友。
可是,蔷薇变不成玉兰,月亮变不成太阳。她仍旧是她,即使走出了终日笼罩着的黑暗,性格的底色仍未改变。
内向、敏感,是罪吗?
这样的自己,当真有人会爱上吗?
她瞥了一眼多尔济,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
完蛋了,她大概是对这个傻子动心了。亲吻时她的生理反应先于意识证明了这一点。
可是她拿不准,他是如何想的呢。如果自己不是公主,他还会喜欢一个没有桂冠的阴暗的她吗?
盛夏无风的大帐,空气停滞的闷热渐渐爬上身来。
暮雪不知道如何说,只是垂下眼帘,回避着多尔济的眼神,静默坐在那里。
或许他会觉得很莫名其妙,然后生气走掉。
然而没有,多尔济蹲下来,一双眼注视着她。“你在难过。”
“我能抱抱你吗?我想抱你。”多尔济轻声问。
暮雪的手搭在梨花木边框,犹豫了一瞬,点点头。
多尔济张开双臂,很轻柔地拥抱住了她。这拥抱像一碗白瓷梅子汤,冰镇过后的那种,把烦躁的暑气驱散开来。
她握着梨花木的手迟疑着抬起,回抱他。
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在她的心里汹涌着。
无需亲吻,也无需其他什么更亲密的行为,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拥抱,却熨平了她有些不安的心。
暮雪终于开了口,确认似的问:“敦多布多尔济,你喜欢我吗?”
“喜欢。骏马如何爱草原,我就如何爱你。”
“可是,我也许没有那么好,不值得你喜欢。抛开公主的头衔,我……敏感、不爱与人交际,小气,又自私。”
“不许这样说。”
多尔济双手捧住她的脸,道:“你如今这样,就很好。长生天也规定不了,一个人要是什么样,才能被爱。”
他轻轻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傻吧?虽说我俩的
春鈤
婚事是指婚而来,可若是换成另外的人,我会敬着,但绝不会做到这种程度。”
“能让我敦多布多尔济心悦的姑娘,是最好最善良最细腻最勇敢的姑娘。那是你。”
如此笃定的语气,暮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抱住他。
这个拥抱持续了许久,多尔济稳稳拥住她,心里既骄傲又怜惜。骄傲的是月亮主动拥抱他,心疼的是暮雪的心境。
她是怎么长大的呢?她的爹娘不会经常夸她么?多尔济虽失去了爹娘,但从小到大,他的额吉就没断过对他的夸赞,他人生最早的记忆,是学用筷子,当他成功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时,额吉激动得直鼓掌,赞美他是草原上最聪明的小孩。
想想也是情理之中,万岁爷那样多的儿女,她的生母又去了,大约很少听到有人赞美她。
多尔济顿生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保护欲,道:“我的错,我得多夸夸你,以免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哦?你要怎么夸。”
“第一件要夸的就是特别有眼光,看上了敦多布多尔济这样好的人才。”
一句话把暮雪逗笑了:“你还真是不害臊。”
“这是事实,”多尔济道,“公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可以不叫我公主,”暮雪把手搭着他的肩膀,道,“我准许你叫我的名字,暮雪。”
“暮雪?”这个发音倒像是汉语,多尔济略微不解,“我之前听五贝勒说你的名字是……”
暮雪打断他:“这是我自个儿给自个儿起的名字。暮日耀光、雪后初霁。我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多尔济察觉到这是特别的殊荣,他因此笑起来:“你教教我,是怎么写这两个字。”
“把手给我。”
暮雪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出她的名字。“记住了吗?”
“记住了,”多尔济一字一字道,“暮雪。”
听见他念她名字的一瞬,暮雪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有多久了?没有听见有人唤她姓名。
她像是从前看过动画片《千与千寻》里误入异世的女孩子,许多事都混沌着,记忆也渐渐褪色,幸好还记着自己的名字。
现在,多一个人帮她记住,也是好的。
接下来几日,私底下多尔济念她的名字简直有如顽童得了一个新玩具,开口“暮雪”,闭口“暮雪”的。
穿件新衣裳是“暮雪真好看,把这衣裳都穿得更漂亮了”。
吩咐手下人给车臣汗那边送药材,是“暮雪真是心善又聪慧,既能帮助人,又能巩固与车臣汗部的关系。”
……我的名字是什么语气词吗?喊得不亦乐乎。
心里吐槽着,暮雪脸上的笑容却多了些。被一个俊朗少年整日见缝插针地赞美着,很难不高兴。
就连去草场上看羊,暮雪也觉得更有意思一点。多尔济原本也想跟着来的,但因那达慕收尾还有些事要处理,无法跟来。
暮雪也因此松了口气,怎么说呢,虽说有多尔济陪着很好,但她仍喜欢有一些独处的时刻。
青青草原,聚集的羊群像散落的云朵,缓缓移动着。
暮雪头一次视察她的牧场,领着侍女太监护卫,还有二十个多尔济塞过来的蒙古兵丁,骑着马浩浩荡荡而来。
这一带是夏牧场,水草丰美。等到冬日,牧人们就会将羊群马匹赶到山背处避风的冬牧场。四时转场,方谓之游牧。
迎接她的一个牧羊人头头是位大叔乌兰,据说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放牧好把式,他的夫人也是极能干的。每次转场,乌兰家的毡包原先驻扎的地方,依然是清清爽爽的,拆走了毡包,地皮上还能生长一层青草。草原上的人对于草木水源看得重,有不少保护水草的谚语流传。这份心意与农人爱护自己的庄稼地,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