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但愿这位公主能长命百岁,他们这些人真的再不愿经受波折了。
暮雪一路缓缓行来,或聊几句家常,或问问手艺,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些陪嫁户待她的态度愈发尊敬和温和。
只是路过副管事曾秋华时,听见她身旁一个妇人冷笑了一声,低声嘀咕:“倒是会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这话说得很轻,只有她身旁的曾秋华,和擦肩的暮雪听见。
暮雪愕然回首,目光落在那位妇人身上。她已经有了年纪,气势却仍存,不过是粗布衣裳以及蓬乱的鬓发很容易让人忽略这一点。
这个人,应当有些来历的。
掐着这个时机正好说与她听,是什么想法呢,想激怒她?
暮雪上前一步,微笑道:“你似乎有话要说?”
曾秋华去拉郑云起的衣袖,郑云起径直甩开,依旧轻声道:“公主贵人踏贱地,无非是趁机想要博个好名声,让这些人能忠心于你罢了,难道不是?”
陪在暮雪身边的伍嬷嬷赵妈妈闻言,脸色立刻变了。
伍嬷嬷指着她鼻子道:“你个疯妇在胡言乱语什么?”
曾秋华扑通一声跪下,替郑云起请罪:“公主,她着实有些惊
着了,请您莫跟她一般计较。”
“无妨。”
暮雪倒是稳住了心神。这时候若真勃然大怒,把这人打一顿,倒成了她的不是。
她缓缓道:“你既然有疑惑,我便与你说一说。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我今日来,大家所吃到的东西,是实打实的。若所行之事有利于民,便是善举。至于我心如何,你非我,又如何知我之意?只有这行,是大家都能切身体会的。”
“论迹不论心?这句话倒有些意思。”郑云起道,“可如果我偏偏认定你就是伪善呢?”
“那是你的事,”暮雪语气平静,“我做我想做的事,这些事能给百姓带来些福祉,就是好处。至于你如何想,我不在意。如果说这是伪善,我倒情愿更多人行这伪善之举,使民得利。”
郑云起原是环抱着胳膊,很轻率的模样。闻言,把手放下来,站得端正些,朗盛道:“公主胸襟宽广,愚妇受教。”
说着,俯身轻轻一鞠躬。
暮雪颔首:“无妨。”
而后领着人继续向前。
见公主一行人走远了,曾秋华把郑云起拉到僻静处,罕见地发了一通大火:
“你自己揾死路走啊?”太过生气,曾秋华的家乡话脱口而出,一通大骂。
“好地地,你居然敢去撩佢?万一佢真係心胸窄嘅,随便将你扔去沙地度,手都唔使沾血,你就冇咗啦!”
郑云起看着她乐:“好多年冇听你咁讲嘢啦,口音变咗喔。”
曾秋华以手扶额,深呼吸几次才恢复常态:“我真的不想和你说话。”
“不是你讲的明主嘛,试探一下罢了,死就乐了,反正我也多活了这些年。”郑云起满不在乎,“再有,我最后不也送她一个贤名了么,不至于和我计较。”
也就是她们都是女子,史官不会记,不然放出去也是一段“主公有容人之量,令恃才傲物小人折服”的佳话。
曾秋华看着郑云起,觉出了什么:“你其实,并不排斥她对不对。”
“麻麻哋啦。”
她点点头,转身就走。郑云起大喊:“你干什么去?”
“找公主告状,要她赐死你,大家痛快!”
郑云起望着她的背影,又笑起来。
这个丫头啊,到底是怎样,在这种世道一直都能保持一点微末的希望?
夜深,公主归帐。
等候已久的曾秋华终于得到了面见公主的机会。
她挪动脚步,跟着赵妈妈进帐去。
一见公主,曾秋华便跪下,老老实实叩首。
“多谢公主不与云起计较。”
“她叫云起吗?倒是好名字。”暮雪道,抬手让旁人出去,独自和曾秋华说话。“再没旁人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曾秋华犹豫了一瞬,道:“她如此桀骜不逊,确实与身世有关。”
她再次俯首,额头贴在蓝色如意纹羊毛地毯上。
“或许公主不太清楚,我们这些陪嫁人口中,有不少是三藩旧人。”
“像我与云起,便是从前平南王尚之信麾下旧臣出身,朝廷平定三藩后,我等没入官中,入内务府为奴。”
静了半晌。
曾秋华心里直打鼓,公主会如何看待他们,觉得他们晦气?不配伺候?还是斥责他们曾为乱臣贼子?
只是,也许还有一点点希望。她会看重他们的经验,愿意用他们。
虽然这个希望比较渺茫。
她倒算了,郑云起那般的心计才华,若真埋没了实在可惜。
许久之后,暮雪终于开了口。
她喃喃道,第一句话是:“好家伙,我相当于把你们从岭南带到了漠北。”
第二句话是:“这些年,你们该有多不容易啊。”
曾秋华一瞬间被泪水迷了眼。
第36章 追随 作话有拜年小剧场~
这是一段怎样的波折呢?
曾秋华捡要紧处向公主禀报。二十岁以前, 她在岭南小有名气。曾父是平南王府中的首席大夫,她是长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 熏陶之下,可为姐妹姨母诊疗。嫁到一户有功名的人家, 也算得上荣华富贵。
然而战事一起,境遇从此完全不同。平南王败, 他们这些属臣受牵连全成了罪臣。首恶者斩,包括她的父亲。其余妻儿子女没入官中为婢, 一路为朝廷官兵押送着,送到京中。
“我先前的丈夫在战争中死去了, 因此我进京时是寡妇身份,论理, 该配人。一般是旗人家倘若有未娶妻或想纳妾者上报统领,从我们这些寡妇未婚女中配人过去。”
曾秋华眉眼低垂:“只是因缘巧合, 我与张大夫相识,他原先在太医院做事,有些贵人承过他的情, 于是求人硬要我要去。只是也因此失了前程。后来您的陪嫁户选人,就将我俩一同派来。”
“至于云起,”曾秋华道, “她长于谋略, 当时王爷发动兵变囚禁老王爷夺权,她亦在场。只是因是女子身份,外人待她不过以为是一小妾。当然也正是因为此,清算时得以保全性命。”
这样漫长而波折的故事,当真说起来, 原来也不过是一盏灯烧半只蜡烛的功夫。
自宫里带出来的彩绘座架挑杆灯,烛火微微跃动。帐外朔风掠过驼铃的声响,听起来有些怕人。
暮雪望着眼前的女子,三四十岁的年纪,鬓角已有不少白发,垂落在洗的发白的旧衣上,经纬里尽编织着前尘旧事。
“昨日之事不可追,可喜你们都熬过来了。”暮雪想了想,道,“本宫赐你一坛酒,漠北的风沙大,我正缺你们这样的利落人。”
曾秋华俯首:“愿为公主效忠。”
暮雪传人拿酒时,荣儿进来悄悄说:“有位妇人,说是来与您请罪,在帐子后面跪了有一阵了。”
暮雪望了一眼曾秋华,曾秋华微微颔首,示意是郑云起。
曾秋华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人还是有点分寸。
暮雪原本打算让郑云起进来,话到嘴边,忽然改了口:“再等半炷香叫她进来。”
帐外,从缝隙里漏出的暗淡烛光照在荒漠贫瘠的地上,曾秋华盯着那土,膝盖隐隐为碎石膈着疼。
其实大帐正面,铺有一大块鹅黄毡毯,但她特意选了侧边的阴影处跪着,不至于太显眼让旁人疑惑,但知内情的人却可注意。
伍嬷嬷领着侍女搬来酒,从她身边路过时,留下一声冷笑。
活该,为了在公主面前出头,故意说怪话,显着她了!
郑云起恍若未闻,依旧神态自若地跪着。
她是在曾秋华进帐后来的,本已跪了半个时辰,自通传后,又跪了半炷香的功夫。
郑云起进帐来,布袍膝盖处明显一片灰痕,可知时实打实跪了许久。
到公主面前,她俯首请罪,跪下的动作艰难。
“多谢公主。”
“谢我什么?”
“一谢公主有容人之量,二谢公主为奴才考虑。”郑云起道,“若真有幸为公主效劳,多跪些时候也好不如此遭人恨。”
暮雪笑起来:“果然聪明。”
她转头向曾秋华说:“你扶着她坐下吧,慢慢的。”
曾秋华再次叩首道谢,落座之后,道:“奴才想,秋娘大概将我们的过去,都说与您听了。奴才是被指给一个六十岁的低阶旗人做续弦。然后没两年他死了,他的儿女把奴才退回内务府种菜,而后就跟着到了您的队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