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多尔济把那掐丝珐琅烛台往暮雪身前一递:“你就拿着这个,睡里边,我若有什么不规矩,你直接往这儿砸。”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在自己脑袋上点了点。
“可以睡觉了吗,公主?”
侧卧在新绣的鸳鸯戏水被面上,暮雪两手握着烛台,还有些飘飘乎乎的不真切。
在她背后,男子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真不习惯,她想。即使多尔济的睡姿很规矩,面朝着外头,给她留了好大一块儿地方,没有鼾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不重,但头回与男子同床共枕,她怎么都不习惯。
暮雪翻了一个身,从侧面转为正面。
“还不睡吗?醒来还有一堆事。”
多尔济闭着眼说。
暮雪“嗯”了一声,睁着眼发了好一会儿呆,又翻回到侧面。
“公主是要听摇篮曲才能睡着?”
“不——是——”
她拉了拉被子,蜷缩成一团,这是最令她安心的睡姿。
但是心还是不安的,未圆房,明日该如何交差?可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她命令自己不要去想,可越是这样,各种思绪便越像雨一般落得越发急。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睡吧,公主”,身后多尔济的声音听起来已有倦意,“明天,会升起新的太阳。”
新的太阳。倒是和她以前很喜欢的小说结尾有异曲同工之处。
她回忆了一下那本小说《飘》的剧情,想着“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渐渐平静,终于沉沉睡去。
新的一天,新的日光照到床前。
暮雪坐起来,喜帐里只剩她一人,整张被子都盖在她身上,甚至杯子四角都被掖得严严实实,不漏风。
她起身,随意扯了个外袍披在身上,踩上软鞋。
论理,该有嬷嬷妈妈在外间守候,一喊就进来服侍的,但前夜暮雪为了同额驸密谈不圆房的事,故意以害羞的名义让人都不要守着。
因此,直到她推开房门,远远在二重院檐下值守的嬷嬷妈妈们才反应过来,立刻争着飞奔过来,递衣裳的递衣裳,拿暖手炉、拿汤婆子,忙得不行。
“公主,这大冬天的,要是冻着了该怎么办。”伍嬷嬷嗔怪着,从侍女荣儿手里接过暖手炉,塞到暮雪手中。
“还好,”暮雪抱着暖手炉,问,“额驸呢?”
伍嬷嬷咧嘴笑着说:“在前院练武呢,说是多年习惯。哎呦呦,也真是年轻体壮,只穿一件单衣就在那耍刀弄棍的。”
她絮絮叨叨说:“公主也是委屈了,额驸同我们说了,昨夜他吃酒吃多了,一不小心直接睡过去。要奴才们帮忙劝劝,怕您生气。要说也是那群蒙古小子太混账,怎么灌这么多酒呢!”
暮雪握着暖手炉的手紧了紧:“他是这么说的?”
“是,您也别恼,在民间这也是常有的事,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暮雪漫不经心附和了两句,抬腿往前院去。
公主府是四进的院落,每重院落前后各有耳房披厦。商议用处时,将第二重西院拨给了额驸。
庭院之中
椿日
,多尔济一身白色单袍,将一口刀舞得威风凛凛。
瞧见暮雪的身影,多尔济将刀入鞘,随意丢给下人,大踏步走过来。
“醒了?”
“嗯。”
暮雪往前两步,低声道:“你说……你喝多了?”
“是啊,省得他们再纠缠。”
“可是,这样怕有人取笑你。”
“无妨,笑我也掉不下一块肉。”
多尔济垂眸看着她,微微挑眉:“公主是在心疼我?”
“没有!”
多尔济不以为意,忽然转身:“等我一下。”
他进屋,握着把小刀走出来。那小刀外头是银剑鞘,镶嵌着红珊瑚与松石,精巧玲珑,极为漂亮。
“喏,送你。”
暮雪微微瞪大了眼:“这……也不至于。”
多尔济笑起来:“想什么呢,不是开瓢用的。”
他轻抚过刀鞘上的红珊瑚,语气一下子柔和许多:“这是我额吉留给我的,我一直打算送给我未来的妻子。现在,这是你的刀了。”
暮雪望着那刀:“可是……”
“你怎么那么多可是。”多尔济不由分说,直接从她手里把暖炉拿过来,转而把银刀塞在她手上。
沉甸甸的银刀,冰得暮雪一激灵。
多尔济俯身,眼瞳的颜色偏淡,若玉碗中的琥珀酒。
“公主,你会不害羞的。我是整个漠北草原上,最值得你爱的男儿。”
第9章 驯养 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
很小的时候,多尔济就意识到,越美丽的事物,越难得到。
翱翔于天际的雄鹰,部落里的熬鹰人得耗费半条命,才能将这长生天的杰出造物驯服。
奔驰于草原的骏马,速度最快最灵巧的那一匹,一定是得摔跤许多次,滚得一身尘土,方能成为烈马的主人。
水草最丰沛的那一片土地,必定是无数草原儿郎经过刀与血的争夺,才能到手。
是以四公主的骄傲,在他眼中,是很正常的事。
身为成吉思汗的后裔,他的骨子里就流淌着征服欲。
来京之前,有草原上的儿郎同他说笑:“他们入关之后,养的女儿就越来越软绵绵了。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只漂亮的小羊羔。”
传闻中的四公主,是位安静贤惠的贵女。
多尔济很清楚这桩联姻的意义,也乐于背负他该承担的责任。公主千里迢迢离开家到草原上,无论是什么性格,他都会对她好。
只是……倘若当真是那种毫无主见、乖乖听丈夫话的女子,虽然他可以做到相敬如宾,但多少有些无聊。
结果一见到四公主,多尔济立刻推翻了从前听到的传闻。
什么小羊羔,这分明是只假装温驯的小狼崽子!
这样一位出身高贵、骄傲的小公主,会为他所“驯养”,想想都觉得有趣。
就连此刻她皱起眉头,气鼓鼓的模样,都非常可爱。
“像你这样大言不惭的人,本宫也是第一次见!”
暮雪丢下这句话,一转身走了。
身后的嬷嬷丫鬟们赶紧跟上。
回到正房,暮雪将那把银刀拔出,刀刃锋利,她虽于兵器无了解,也看得出是把宝刀。
额吉留给他的?
对于多尔济的身世,在出嫁前,她有所了解。除开五阿哥那里知道的消息,后面太后那也派了人,给她讲了些蒙古各部落的联系——放在民间大概是给即将出嫁的女儿紧急科普夫家的亲戚关系。
多尔济家中的亲戚关系很容易理清,因为至亲这一脉,所存的人口并不多。当今的土谢图汗部汗王是多尔济的爷爷,目前在漠北镇守,并没有来京城。
而多尔济的父母,则在数年前准噶尔进攻喀尔喀时,一齐死去了。
他还有个亲叔叔活着,不过汗王属意多尔济这个嫡孙为继承人,特意在多伦会盟时领着去见康熙。再后来,清兵大胜准噶尔,漠北在其中亦出力不少,便有了暮雪下嫁这一回事。
暮雪轻抚着刀鞘上的红珊瑚,微微出神。
她也算尝过失去双亲痛楚的人——穿越来后再也见不到全心全意疼爱她的父母了!
早两年,为了再也见不着爸妈这件事,她简直整日想死。尤其是过年的时候,阖家团圆、热热闹闹的宫宴,她却只想哭。
一家三口热热闹闹过年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因此,暮雪很明白,母亲遗物是什么分量。
然而多尔济就这样把这短刀硬塞给了她。
这等于明晃晃地说,不管你怎么想,我是认你做妻子。
平心而论,这两日接触下来,多尔济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即使她提出的要求对当世人而言很难接受,但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并且还把母亲的遗物赠给她。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对她好呢?
自从穿到这见鬼的清朝,暮雪整个人就处在一种戒备的状态中。审慎思考对方对自个儿的态度和目的,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自保手段。康熙说她思忧过甚,还真没说错。
嬷嬷侍女待她好,是因为她是主子,能罚能赏。
宜妃待她好,大半是看在她死去额娘的面子上,甚至隐隐有种视她为姐姐生命延续以及另一种可能性的感觉。
康熙么,出于一个阿玛的良心与责任。且在看到她还不笨有点智商的份上,乐于提点她两句。毕竟,出自大清的未来喀尔喀女主人脑子好使,对他讲是件好事。
可是,多尔济为什么呢?
他不仅对她态度好,而且……暮雪隐隐觉得,他在钓她。
一见钟情这样的鬼话,她是绝不会信的。
那么大概,是看在她的公主身份上,愿意在新婚时忍让,体贴。九日后回门,康熙能间接体会,他们土谢图汗部对于清廷的忠心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