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紫禁城的夜色若山一样沉甸甸压在暮雪肩上,令她动弹不得。
对于出宫抚蒙,她的期望就是有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天地,哪怕小一点、远一点也没关系,总之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家。不会有“主子”压在她头上,被压抑着去遵循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规矩。
结果到头来,还是一场妄想么?
游牧地方,那不等于说就是要跟着额驸,他住在哪儿,她就往哪儿去。这样的处境,不还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只不过寄居的父家变成夫家而已。就算她是金枝绿叶,多尔济得敬着她,轻易动她不得。可天高皇帝远,万一真有什么摩擦,她在人家的地盘上,难道能犟着脖子不低头?还是要赌他是个好人,赌自己有超好的运气?
彻夜难眠。
天将明之时,她翻身下榻,惊到了守夜的大宫女荣儿。
“公主……怎么了吗?”
“替我梳妆。”暮雪平静地说。
宁寿宫外的红墙夹道,一大早就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尘土。
当今皇上重视孝道,只要在宫中,每隔数日,必向皇太后请安,已成定例。
今日便是康熙向太后请安之日。
朝会方结束,康熙有些疲惫,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一声“汗阿玛”。
他睁眼去看,有些意外,竟是四公主在向他请安。
往常,四公主总是有些怕人似的,很少往他跟前凑,也甚少做什么打扮。今天却难得施了粉黛。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有几分宜妃的风采。
康熙点点头:“是去向太后请安?”
“是,方才已经给太后请安过,太后还夸我的蒙语如今说的很好。”
暮雪抬起脸来,定睛看着康熙,虽然胸膛里一颗心狂跳,但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声音微微颤抖:“汗阿玛,之后……能单独和您聊聊吗?”
几秒的功夫,却那样漫长。袖子里,她攥紧的拳头已满是汗。
康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变化,他只是又点点头:“行,等朕给太后请完安。”
鹅黄万字锦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没有。暮雪低垂着眼眸,亦步亦趋跟在康熙身后。
这应当是她穿越以来这些年,第一次单独与康熙说话。
正紧张着,忽然听见康熙说:“梁九功,拿些饽饽来给四公主吃。”
太监领命而去,不多时变抬来了满满两张果桌,紫檀木小方桌上堆放着各色饽饽、点心与时令鲜果。
暮雪起身道谢,客气地拿起一块雪白的奶饽饽,小小咬了一口。
康熙道:“你小时候爱吃甜的,到乾清宫来,小手必定抓着饽饽。后来长大了,倒慢慢疏远阿玛了。”
暮雪一愣,捏着那块奶饽饽,一时不知回什么。
康熙坐在明黄团垫上,随手拿起一串念珠,很放松的模样:“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阿玛在这呢,你说就是。”
“嗯,”暮雪轻轻地答应一声,低声说:“女儿想要……”
停顿了一下,她几乎咬到舌头,逼自己把话说出口:“儿臣想要一座草原上的公主府。”
真开了口,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我读史书,说三国年间,为紧密孙刘联盟,江东孙氏有女嫁与刘玄德。孙夫人于刘玄德肘腋之下,筑城相伴。起初不解为何如此,后来才渐渐明白些。孙夫人谨记自己来处乃东吴,即使出嫁,依然不忘母族。于刘玄德身畔筑城,以为据点,往来皆东吴之人,既方便牢固孙刘联盟,又将吴国之势引入刘地。”
她努力把声音说得响亮些:“我是大清的公主,万事以爱新觉罗家优先,永不改变。漠北局势初定,儿臣此去,唯愿维系满蒙情谊,将汗阿玛的恩德传遍草原,使万民潜心归附,安定一方。”
“若有一公主府为据点,则行事更加便宜。”暮雪顿了一下,语速忽然加快,“另外,儿臣也需要一处府邸。自幼居住紫禁城,实在难适应游牧而居。”
康熙笑了
春鈤
:“后面这句也是实话。你能有如此见识,朕心甚慰。”
他拨动念珠,道:“朕其实想过,只是,喀尔喀实在过于遥远,不比漠南科尔沁等地,调人去修筑公主府,所耗人力物力,甚是艰难。”
你也知道过于遥远,不还是把女儿丢过去么?
暮雪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把头垂下来,继续说出想了许久的词:
“其实,未必一定要在漠北喀尔喀王廷建公主府。”
“怎么说?”康熙问。
“儿臣以为,可在归化城建公主府。”
第7章 大婚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
归化城,目前塞外草原上唯一能被正儿八经称作城池的地方。北连大漠,南接京城,恰好是一个交通要塞。
一听见这城名,康熙就笑了:“你倒是会挑地方。”
昔年巡幸蒙古,初至归化城,他便断言此处乃“京畿之锁阴,晋垣之襟带,乌(兰察布)伊(克昭)诸盟之屏蔽,库(伦)科(布多)、乌(里雅苏台)诸城之门户”1。出征噶尔丹之时,也数次驻跸归化城。
指婚之后,四公主便用心钻研蒙古风物之事,他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这个向来不出众的女儿竟然能想到这份上。
他兴致勃勃追问:“你倒说说,为何在此建府好。”
暮雪道:“此城称得上塞外草原要道,无论是去喀尔喀还是旁的地方,都方便。何况,此地为距漠北最近的驻军之地,以此为犄角,向北扩至喀尔喀王廷,最省力气。”
“既有驻军,则必有运输物资之道,建筑公主府所用之人与物,皆可运输于此。”
想了想,这些似乎不够打动人,于是又补充道:“儿臣若有公主府于此,则所携陪嫁人口皆至此城,人多则兴旺,必定兴此城。此城越兴,则我大清于大漠之势力越盛。”
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她不再言语,只拿一双眼望着康熙。
康熙笑吟吟地说:“不错。”
他想了一想:“只是建公主府一事,牵扯众多,还得从长计议。”
说了一大串话,只换来“从长计议”四个字吗?暮雪一下子泄了气,垂下脑袋。
果然还是太鲁莽了,不如不说。
“又在自省了?”
这声音忽然离得很近,暮雪从沮丧里回神,发现康熙竟已站在她面前。
“你们这些孩子,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足。四阿哥遇事容易急躁,你呢,遇事忧思过重、不敢言。”
康熙又问:“你方才可是在懊悔,不该吐露真言?”
……
还真是。
只能说不愧是在皇帝堆里也能排得上名次的康熙,见微知著的本领确实没话讲。
暮雪迟疑着点点头。
康熙语重心长道:“言之,则事成尚有望;不言,则全然无可能。你能来找朕,已是长进了。”
意料之外的肯定,暮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方才怕极了吧?别说声音了,你指尖都在抖。”康熙好气又好笑,“朕有那么吓人?”
暮雪原先点头,听到后半句,又摇头。
康熙笑出声来:“你看,真说出来,也就没那么怕了。你啊,别老是吓自个儿。跟阿玛过来。”
言毕,他踱步至东梢间,暮雪亦步亦趋跟着。
此间乃是做书房用,陈设一张紫檀木大案,文房四宝皆备齐。
暮雪见康熙似有写字之意,立刻上前,铺纸研墨。
墨锭研磨于砚台之中,清水化开墨色。
康熙沉吟片刻,道:
“朕曾送给四阿哥四个字,‘戒急用忍’。今日,朕也送你四个字——”
他提笔悬腕,写下力透纸背四个大字:
“敢想敢为。”
搁下笔,康熙对暮雪道:
“公主府一事,朕记在心上。莫担忧了,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
暮雪的目光从墨痕移到康熙身上。
平生第一次,她细细打量他,不是臣子看皇帝,而是女儿瞧她的父亲。
他四十四岁了,额头宽、眼仁黑,左右脸颊处有浅浅的痘痕。
这样的痘痕,她的右脸也有一处淡淡的,这是他们都熬过天花,活下来的印鉴。
是君也是父,是父也是君。
他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她去学。
暮雪屈膝谢恩:“多谢阿玛教我。”
那副字,被精心装裱起来。
南窗下,暮雪很小心地将黄底绫布卷轴展开来。
她望着那字迹出神,好一会儿,从旁边取过一张空白宣纸,比画着,意欲仿写。
然而总是照虎画猫,这张不好,那张也不好。
索性不看那字,暮雪静了静,以她擅长的方式,提笔将“敢想敢为”四个大字写下。
笔墨淋漓,尽付诸于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