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整个剧组里,他是最早从柬埔寨回来的人。
原因是拍摄的休息中途,有人不小心绊倒了一个魔术腿,上面缠着的灯线连着一盏4k镝灯。
当时祝云乐正好从他身前经过,镝灯好巧不巧砸落在他肩上,重力直接将他整个人带得跪倒在地。
仍在工作中的灯体温度高到吓人,他的肩膀和肩后被高温烫得一片烧红。而遮幅叶子板用得久了,粗粝的边缘能直接划破他赤裸的皮肤,更何况它还通着电、被强光烧得滚烫。
周允行就在不远处,目击了一切,即便火速将他送往医院,仍旧心有余悸。
好在皮肤接触灯体的时间不长,烫伤尚不到毁容的地步;也好在几公斤重的镝灯是砸落在他肩膀上,而不是几厘米旁的脑袋上,不至于血溅当场。
在医院缝完针,他行动不便,再回到高强度的剧组是不可能的,索性就先回来了。
好笑的是回国前,刘子承专程过来找过来,气急败坏地吼他:“你脑子有病吧?不想见我直说机票我给你买!有必要搞这一出?你就不怕把你自个儿玩死?!”
祝云乐不太能理解他都琢磨出些个什么东西,只能一本正经地跟他解释——不是,没有,不至于,单纯就是个意外,我都这么惨了你不能还凶我。
刘子承走时说他是个缺心少肺的王八蛋。
祝云乐没放在心上。
只觉得肩后连着手肘那一块又疼又痒,像有一群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啃噬他的皮肤组织和血肉。
他提前回国,买了新手机,随手给裴少舟打了个电话,算是告知对方自己还活着,活蹦乱跳的。
已经预备好听一通唠叨,却不想他没接电话,祝云乐乐得轻松,廊桥上时便开了飞行模式,在飞机上睡了一觉。
他满心欢喜地回到临阳,因为刻意躲开了郑奕惊回家见奶奶的邀请,他难得有些愧疚,想着正好有假,找小朋友一起玩几天好好补偿他。
没想到正好赶上郑奕惊十八岁的生日。
他的伤尚未痊愈,即使有衣领和头发的掩盖,颈后的红痕与结痂依旧很显眼,便没想着进去,只在外面等他们散场出来。
他确实等到一只气鼓鼓的小朋友——却没预料到会听见那么诛心的一番话。
祝云乐没想要怪他的,甚至本能地以为那只是小孩儿赌气,说的胡话而已。
可郑奕惊口中每一桩至今仍在纠缠他的往事、每一个他未曾向人吐露过的细节,都那么清楚。
他问的腔调天真,却满是恶意。
他说你的痛苦和思念全是自欺欺人,他说意外不会降临在每一个人头上……
祝云乐忍着疯乱的情绪,强迫自己不去揣度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怎么可以用高高在上的语气说着这么残忍的话?
就好像他认定了上天会把某些人的幸福剥夺走,却又不允许你哭叫不满,只是因为他认为你确实不幸,但天注定,活该认命吧。
伤口被乱颤的剧烈呼吸刺激地发痛,祝云乐无意识拽住右臂手肘,鼻头发酸,眼前蒙着一层水膜,差点被他气哭。
如果是别人,任何一个人说这种话祝云乐都不会激动成这样。
可他是郑奕惊啊,他的小朋友怎么可以这样?
祝云乐在下一个瞬间接受了郑奕惊只是不懂。
因为他能给的安慰其实仅仅源于他本身的教养和礼貌,而不是切身体会到等量的痛苦,感同身受。
这个道理祝云乐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印象深刻,不想真到这种时刻,还是再度被他抛在脑后。
他不怪郑奕惊,却没法不心存芥蒂。
所以他对郑奕惊说,人不都是突然消失的吗?
不要天真了,没有人逃得过生老病死的命数,你还小,可早晚会懂。
谁能想到,不早也不晚。
在他18岁生日当天,便随着突如其来的剧烈心悸,命运提前给他留下预兆。
郑家老太太在夜里走了,古稀之年,无疾而终。
不要天真了,谁能在命运面前高高在上?
他分明谁都不会放过。
第70章
郑奕惊生日那天,老太太难得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像个在重要日子里要好好打扮的娇俏少女,她换着衣裳让陈阿姨给她挑,哪一件显年轻、看起来更喜庆。
陈阿姨一下一下给她梳着头发,随口说:“不如叫人来给您做个头发,挑个技术好点的烫个卷,保准比谁都年轻。”
老太太嗔她一眼:“一大把年纪了,不稳重。”
陈阿姨拢好她白花花的头发,笑着说:“好好好,您最稳重。”
她带上老花镜,对着镜子偷偷臭美,回头问陈阿姨:“奕惊呢?一下午不见他人。”
“早过去他姑姑家了,”陈阿姨说,“您都问过四五遍了。别着急啊,容先生来电话说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
奶奶迟钝地哦了一声,又问:“你告诉奕惊了吗?别把他一个人给落家里。”
“那哪会啊,他都十八了。”陈阿姨又重复了一遍,耐下心说,“奕惊他先过去了,在容家等您呢。”
“知道了,他先过去了。”奶奶反倒嫌她啰嗦,对着镜子照了半天,又回头问,“怀朝跟宛琼呢?”
陈阿姨一愣。
“自己的小孩一点也不上心,”她慢慢站起身,脚步轻缓,似乎是循着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渺远声音往前走,“小陈,你帮我听听。”
陈阿姨轻声问:“听什么?”
“你给我听听……小奕惊他在哪里?是不是又哭了?”
停灵前三天,郑奕惊过得跟做梦一样。
萦绕在他心头的巨大恐慌与无措,全被森冷的白色不由分说遮盖,好像只要盖住了,也就不存在了。
他看不到周围都有哪些人,回忆不起来任何声音,整个灵堂好像只有他自己,两盏长明灯亮了一夜,他也就盯着看了一夜。
唯独没哭,一直都没哭,因为奶奶不会想听见他哭的。
即使他再清醒不过,她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郑奕惊从来没有做过这么清醒的梦。
郑尔霖操办好一切,走进郑家,原本镇定的情绪一见他便崩溃了。她红着眼眶将郑奕惊抱在怀里,像是在庇佑一个可怜的孩子。
郑奕惊反倒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哑声说:“我没事。”
郑奕惊这时才意识到,他一直被奶奶和姑姑保护着,她们都想他做一个单纯快乐的小男孩,最好此生都不要经历成长的苦痛。
可一个人怎么能一直是个孩子呢?奶奶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永远牵着小男孩的手……郑奕惊却无法控制自己不抽条拔节地长大,变成奶奶要仰起头才能看清的存在。
他早就不是小男孩了。
喜宴才刚刚结束,任谁也没料到这出丧事紧随其后。
长子郑怀朝不在,郑尔霖与郑奕惊一起应对前来道节哀的客人。
总有人握着他们的手,说些无甚了了告慰劝解的话。郑尔霖以为他会受不了,郑奕惊撑着单薄的脊骨,面色清冷如常,他微微颔首,所有悲色全掩盖在微垂的眼眸下。
却远比盈着泪花的容子纨,和憔悴的自己看起来更坚强可靠些。
简帆和他妈妈一起过来了。简帆看过郑奕惊,对着灵堂哭得稀里哗啦。
容子纨揉了揉眼睛,总觉得他妈妈看向郑奕惊的眼神有些怜爱的意味在——谁都知道郑奕惊是奶奶一手照顾大的,他们都怕极了他会崩溃。
裴少舟和祝云乐也过来了,郑奕惊不经意间看见他,麻木到极点的心脏突然刺痛了一下。
他不自觉移开视线。
周围的人都没见过祝云乐,不明所以,只当他们是寻常来吊唁的客人。
裴少舟同郑尔霖说着话,也为他身后的弟弟向他们道一句迟了许久的感谢。郑尔霖早已经累了,她遇见的人太多,不记得乐乐是谁,强打起精神同他交际寒暄。
而祝云乐站在裴少舟身侧,悄无声息地看向郑奕惊。他沉默的样子仿佛再一次变成了那个有些阴郁的、不爱说话的屋灵。
唯独眼神变了,不再空荡荡,比以前多了丝流淌的温度,看起来隐约有些温柔。
郑奕惊不想要祝云乐的温柔,也不想再见他。
残留在胸腔里的痛楚和委屈在见他的刹那瞬间苏醒,歇斯底里地提醒着自己此刻的难堪与脆弱。
他只想祝云乐赶紧离开。
可这人非要来招惹他,趁谁都没有注意,祝云乐走前轻轻攥住了他的左手。
郑奕惊面无表情地挣开。
直到他走,才悄悄收紧手指,重新抬起头,沉默地目视他走远。
丧礼结束,姑姑送走了陈阿姨,问他要不要来姑姑家里住。
郑奕惊摇头拒绝了,只说想自己静几天,接着回去上课。
郑尔霖只能同意。
他一个人躺倒在空旷的客厅里,深秋的阳光铺满阳台,无数细小尘埃在空气里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