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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两个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闻确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纹路,和睫毛投下的小片阴影。
  第一次,心酸和难过没有变成凶猛的情绪砸进心里,空落落的心被人填满,他没有发病。
  吃什么?闻确眼泪干涸在应忻的手帕上,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应忻的鼻尖轻轻擦过他的鼻尖,他听见应忻柔声说,吃馄饨不?
  好。
  太阳于苍穹正中,普照冰封的大地,于是积雪融化,万物复苏。
  西北风猎猎,比西北风来得更早的,是爱人的怀抱。
  流经云禾,却不止流经云禾的大河,终于解冻,哗啦啦地朝远方流去。
  闻确和应忻牵着手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墓地,又途径了墓地周围数不尽挺拔的松柏,在即将看不见那块青灰色的墓碑时,闻确回过头,留恋地看了一眼。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郑云和闻风行此刻就站在那里,他们不说话,也不理他,但是他们能看见,和这漫山遍野的松柏一样,看着他和应忻相互扶持着,一点点走远。
  应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顷刻间就懂了闻确在看向哪里。
  那是闻确已尽的来处。
  他捏了捏闻确的手心,闻确回过头,看向下山的路。
  这是他能给闻确的归途。
  或者说,这是他们的归途。
  从墓地赶到馄饨店时,早已经过了中午,闻确和应忻站在一中门口,忽然谁也想不起来馄饨店怎么走了。
  往左走吧。
  右边吧,左边全是文具店。
  你又没失忆,怎么也记不住。
  我本来就不认路,小时候都是你带我走的。
  两个人你言我一语地拌嘴,却恍恍惚惚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趁着午饭时间偷偷跑出校外吃馄饨。
  最后还是问了校门口的保安,才七拐八拐地找了那家老郑馄饨店。
  因为早就过了饭点,所以店里一个人都没有,老郑也不知道去哪了。
  狭窄的店里,一如当年,只有两张桌子,到处是煮馄饨时散发的蒸汽。
  闻确和应忻扒开门帘走进去,被热气扑了满脸。
  坐哪?闻确回头问应忻。
  应忻指了指靠门的桌子,坐这吧。
  闻确抽了张纸巾,边擦应忻指的这张桌子,边说,坐这不冷吗?
  应忻沉默了半晌,才有些失落地说,我们以前每次都坐在这里。
  闻确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下,他放下手里的纸巾,拉开应忻这边的凳子,坐这,就坐这吧。
  两个人和当年一样,坐在折叠桌的两端,却再也说不出当年的话来。
  老板不在吗?闻确似乎觉得有点尴尬,率先打破了沉默,那怎么点菜呢?
  出去抽烟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闻确惊讶地看着应忻。
  应忻苦笑一声,他一直都是这样。
  闻确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索性闭上了嘴,不再给应忻添堵。
  果不其然,两分钟后,老郑带着满身烟味掀开了馄饨店的帘子。
  小应!老郑眼里立刻闪起了光,是你不!
  应忻笑着点了点头,好久不见了,叔。
  闻确坐在应忻对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郑。
  光头,啤酒肚,面相和善,身上系着洗得泛白围裙,胳膊上还套着同样泛白的套袖。
  老郑察觉到身后的目光,回过头来,看见了闻确。
  你是老郑指着闻确,一副话就在耳边但是说不出来的着急样,你是
  闻确,应忻抢先开了口,当时还老帮你干活呢,就这么给人家忘了。
  老郑一拍大腿,对!小闻儿!你变化太大了,叔都快认不出来了。
  闻确看着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只是礼貌地笑了笑,这是这些年,他遇到所有他忘记了,但是还没忘记他的人时一贯的做法。
  也许老郑曾经真的和他关系很好,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好久,最后还是感慨了一句,变化真大啊。
  应忻知道闻确现在肯定不太自在,火速跟老郑点了两碗馄饨,把老郑打发到后厨煮馄饨去了。
  我高中,和他很熟吗?闻确放低了声音,小心地和应忻求证。
  即使是在他曾经刻骨铭心生长过的地方,他也像一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记不得,应忻是他唯一的眼睛,唯一的向导。
  应忻点点头,那时候馄饨店生意还很好,中午来还要排队,你为了早点排到,老是进去帮他忙,让馄饨一锅一锅出得更快一点。
  做一个人的眼睛,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你没法真正让这个人看见你所看见的,好处是,你可以选择他看见什么。
  就比如此刻,应忻说了闻确是为了早点排到,才进去帮老郑的忙。
  却没有提到,当年闻确想要早点排到,是因为不想让应忻等太久。
  但他把话咽下去了。
  这些话闻确总有天会知道。
  闻确怅然地看向厨房里忙碌的老郑,什么也没说。
  馄饨的香味从厨房溢出来,闻确忽然就开始觉得熟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眼见的,听闻的,全都觉得陌生。
  只有这久违的味道,有那么一点的熟悉。
  这种熟悉,并非是对此有什么相关的记忆,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心安的感觉。
  就像是忽然闻到应忻身上的雪松味,会让他骤然放松。
  这种被热气包裹,而呼吸间全是煮馄饨的味道,会让他感到心安。
  郑云和闻风行刚走的时候,家里还是三个人的味道,如今过去这么多年,他们的味道早就不在了。
  闻确索取回忆的载体不见了,他也就再也不会为什么味道感到心安了。
  馄饨来咯。老郑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撂在他们面前的饭桌上。
  位置放得也讲究,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记得闻确吃香菜葱花不吃虾皮,应忻吃虾皮不吃葱花香菜,依然能精准无误地放在两人面前。
  闻确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两碗馄饨,又看向老郑。
  老郑拿起桌上的陈醋和辣椒油,往闻确的碗里洒了点,边洒边嘿嘿笑着,是不是还少了这个,我没记错吧?
  两份馄饨,一份不要虾皮,一份不要葱花香菜,不要虾皮的那份
  记忆中恍然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在闻确耳边炸开。
  他怔愣着看向应忻,两个极为相似,却又有些许差别的声音重叠在他耳畔,即使他早有预感,却还是在那一刻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加醋加辣。闻确颤抖的声音,接上了记忆里的那半句。
  应忻猛地抬头看向闻确,颤抖着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泛红眼眶里忽然落下的眼泪堵了回去。
  你他抑制住狂跳的心脏,声音都在发抖,想起来了?
  闻确却摇了摇头,一股酸涩感堵住喉咙,咳不出,咽不下,他很难说那是什么感受,如果硬要说,那也许是满溢的愧疚。
  对不起,他低下头,声音因哽咽而沙哑。
  他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已经有了熟悉的感觉,却还是无法想起。
  为什么明明所有人都记得,只有他什么都忘了。
  为什么留他一个人活在没有记忆的世界里。
  为什么明明一切都是熟悉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几秒钟后,应忻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在对谁说,没事,不着急。
  老郑看了看闻确,又看了看应忻,想起了云禾这些年风风雨雨的流言,忽然懂了什么。
  哎,老郑边用围裙擦了擦手,便朝着收银台走去,我好像有个东西,你们看还有没有用。
  闻确和应忻同时抬起头,目光追随着老郑,看着他蹲在收银台里翻翻找找,最后从柜子的深处掏出一串黑色的东西。
  就这个,老郑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闻确,你看看这个,能不能帮你想起来。
  那是一个黑色的檀木手串。
  闻确愕然地接过那个手串,整个人却直接僵在原地,忽然动弹不得。
  他像是被雷劈中的树,冒着焦糊味,枝叶都颤抖。
  命运好像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让他忘记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闻确看向应忻,应忻似乎说了什么,嘴巴开合,他却只能看见应忻睫毛投下的阴影在颧骨上晃啊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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