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闻确。
他下意识回头,却对上了一双他最不想见到的脸,心虚般虎躯一震。
眼却不由得停留在对方身上,里面还是那天偶遇时他穿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板正的黑色羊绒大衣,打眼一看就气质不群。
尤其是在夕阳场遍地的大学生里,这种独属于成熟男性的独特气质,十分出众。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长久的注视,于是,细框眼镜后的桃花眼弯了起来,似乎浮动起了柔和的波光,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的反应而流露出半分不满,依然很是熟络的寒暄着,仿佛他们不久才刚刚见过。
怎么样,这帮孩子听话吗?应忻的语气实在温柔,无形之中似乎给了闻确一个聊下去的台阶。
闻确有些为刚才流露的不自然懊悔,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说:还可以。
那就好。应忻笑起来,似乎x真心为他没有被学生为难而开心。
他指了指闻确身边,礼貌地问道:我能坐这吗?
有些来往的学生朝他们看过来,闻确有些不自在,但是还是点点头,又用袖子擦了擦身边的石凳。
应忻一把拽住闻确,轻声说了句:别,脏。
闻确心里一颤。
十年一瞬,阔别已久,他觉得自己这位老同学和当年已经很不一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回忆十年前的应忻是什么样的,旁边的人已经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
我刚上班的时候,成天因为学生到课率不高被领导批评,我没有办法,只能每节课都点名。结果名字被学生挂到表白墙上,说我有病,节节课点名。
应忻讲话的声音不大,但是嗓音很好听,加上说话的内容有趣,所以让人听起来很舒服。
闻确被逗笑了,但还是问他: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应忻苦笑着说:怕你刚刚在说谎,大学生虽然不会主动欺负你,但是如果你不让他们舒舒服服的,他们就会别别扭扭的,两边都不舒服。
真实情况被猜到了,闻确脸抽抽了几下,只好坦白:有点吧,就是不想训练,我理解。
应忻问他: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训练?
闻确组织了一下语言:一是因为他们觉得云禾有体校,轮不到他们拿奖。二是因为拿奖了也没用。
但是比赛的初衷是为了突破自己呀。
话是这么说,但是
没关系。应忻拍了拍闻确的肩膀,获奖的奖励我去跟学校争取,保证调动他们的积极性。
闻确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负责这个?
应忻清瘦的脸上突然漾出坏笑:哎呀,都是同事,我求他们他们也不好意思装听不到的。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
五点钟整,太阳彻底湮没于云层之中,万丈霞光就在那一刻迸出。夕阳场的所有人都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惊叹,应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手指向灿烂的夕阳,示意他也看过去。
闻确心里揣满了问题,比如从前就不太熟的老同学怎么突然和他如此熟络,比如他为什么不问他怎么如此落魄,比如他为什么要帮自己的忙,他有无数的问题想要问应忻。
可眼前这个人就像没事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夕阳,不解释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闻确在心里反复措辞,不知道怎么问才能让应忻回答他这满腹的问题。
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他也没说出来。
等到晚霞全部被黑夜罩住,夕阳场几乎见不到一点光亮的时候,应忻突然开口了。
其实你没有变。
沉静的声音传来,闻确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他听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变化这么大。
是的,他承认。
起初他也不承认,他不想承认一个贱人和一场比赛就会把他毁成这样。
勃勃布丁茂将
但是后来他承认了,他看见镜子里的少年眼神里的光一瞬间暗淡,他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了,再到白发疯长,他藏都藏不起来。
瘫在床上的日复一日,他每天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却格外期盼的是看不到下一次日出。
他终于愿意宣布,他被毁得很彻底。
可是现在偏偏有一个人要站出来,偏偏是一个十年未见的人,上一次见他还是风华正茂,如今就要见他的落魄样子的人,告诉他,其实他一直都没有变,其实他没有被毁掉。
委屈吗?
难过吗?
十年了,你自己都妥协了,可偏偏那个见过你如日中天的人找到你,说你一如当年。
他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狼狈。
真的吗?闻确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像是蒙上了水雾,声音听起来万分的悲哀,可是应忻,天已经黑了。
黑暗里,他听见对面传来了一个温柔的笑声,恍如安抚。
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们高中学过的。应忻的声音依旧是轻柔又不卑不亢的,在地球这边落下的太阳,此时正在另一边升起
应忻停顿了一下,继而坚实有力地说:太阳残照之际,也正是它散布烈烈朝辉之时。
散尽残阳的那一刻,也是涅槃重生的那一刻。
只要你愿意。
应忻在黑暗中注视着闻确,尽管这种注视是徒劳的。
良久的沉默,他听见闻确的呼吸声加重了,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其实直到他今天坐在这里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到底能不能把这些话说给闻确听。
十年里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在复习这段话。直到哪天有这样一个机会,说给他听。
只是这个机会来得太迟,他已经不知道会不会有效果了。
像是回到了读研做实验的时候,不安地等待着反应结果的产生,他同样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回答。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听见闻确哑着嗓子说了句谢谢。
反应成功了,他知道。
第4章 他也有执念吗?
晚上八点,闻确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排列着他们高中的几乎所有照片。从高一到高三都有,除了高中毕业照。
这些年来,每每当他提起,郑云都会扯着嗓子厉声重复那些话:书本和相册我早就打包叫你爸爸扔掉了。还有你那帮同学,都删干净了,也别联系了,都是烂人,有什么联系的必要?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该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直到前些年郑云即将不久于人世,弥留之际,她递给闻确一把钥匙。闻确用这把钥匙打开了郑云紧锁多年的床头柜,但当年仅仅一眼,他看清了床头柜里放了什么,就砰地一声关上了柜门。
今天是他第二次打开这个柜子,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
医学上讲,人在经历过创伤性事件后,有概率产生回避表现,其中回避表现分为有意识回避表现和无意识回避表现。开始时是郑云不让他看,也不让他想,因为他只要想起来就会像发疯一样,惊弓之鸟一样不可控制。
可是如今他把这些照片拿出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过去的回忆像是乱码的程序,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他似乎有印象,却什么也记不清。
闻确随手拿起一张离他最近的照片,照片上他和其他几个男生一起,举着篮球,头顶烈日,青春洋溢地站在学校操场上。
照片上的大部分人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就连他自己穿着黑色球衣,头发理成板寸,俊朗的五官笑起来,周身都是少年气的样子,他都已经十分陌生了。
闻确转过头去看沙发边上的镜子,他很久没这么仔细地端详过自己了镜子里的男人五官其实还和当年一样俊朗。只是现在眼尾懒懒地垂下来,多年紧皱的眉头早已结成打不开的死结,随便刮的胡子又泛起了青茬,脸也更加瘦削,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和倦怠。
那疲惫是长久积累的曾疾世愤俗,怨恨天道不公,最终又无可奈何,无力反抗,深深的无奈。
如今却少见的出现在一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脸上。
他不为这种变化而惊讶,倒是为自己如今居然长得还能看小小地诧异了一下,在他的预计里,这十年乱乱糟糟的日子,早该把他摧残成行尸走肉。
不知道应忻再见到他的第一面是什么感觉。
但是从应忻的反应和言语上来看,对他如今这个样子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也没有问过他近况。尽管这样并不符合老同学重逢的套路,但是这样正是不问过往的寒暄,没有好奇,没有悲悯,才能让他们自然而然地聊了一句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