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话还没说完,他陡然咳嗽几声,手掌撑在护士台上,微微弯腰,额角渗出一层碎汗。陈护士担心地说:林医生,你先坐一下吧。你是不是不舒服?
  林湛强行稳住喘息,示意自己没事,又从下面翻出第二本病历资料,递到了她的手中:曲先生也是术中出血。这是他的血检报告,血红蛋白明显下降,还需要进一步输血。注意保持心率。
  陈护士认真地一一记下林湛的嘱咐。许是因为年龄大他三四岁的缘故,陈护士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念叨了林湛两句:最近天冷,我看大家都病恹恹的。你也是,一天救了两条命,当心别自己倒下了。
  谢谢。
  林湛不想多说,只把几张纸放下,转身时脚步却踉跄,险些摔倒。他闭着眼,扶着门框忍耐晕眩,背后忽得传来一阵碾压似的疼,像是有什么圆形的硬物滚过,熟悉得令人无奈。
  师父,我知道错了,别折磨我了。
  林湛努力睁开眼,黑长的睫毛也汗涔涔的,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整个人单薄又狼狈。赵江定定地看他,喘息还未平,似乎想说他几句,又不舍得骂,只反手丢给了他一瓶扭开的矿泉水。
  认错第一名,死性不改有什么用?赶紧,吃药。
  ...嗯。
  林湛从兜里掏出应急的药瓶,倒了两片,仰头吞下。冷汗顺着白皙的脖颈淌下,像是化了的透明冰棒。赵江摸他额头,低声问:做手术的时候犯病了?
  没有,没犯病。
  林湛说着就要往icu里面走,赵江已经戴上了口罩,走在了他前面。林湛一愣:你刚下飞机,不去休息换身衣服吗?
  我怎么教你的?我做事,你少管。
  赵江的态度不算好,只留了一个冷冰冰的背影,却让林湛安心许多。他牵了唇,难得乖巧地不顶嘴:知道了,师父。
  隔离帘后的一床,罗女士插着呼吸机管,整个人面色苍白。
  林湛站在病床边,双手背在身后,显得意外地听话。即便成了主治医师,他在赵江面前依旧像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实习生一样,安静地等待着老师的判决。
  赵江打开床头的病历夹,翻了翻医嘱:你具体说说当时手术的情况。
  我来说不合适,元主任才是主刀...
  让你说就说。
  赵江的声音不辨喜怒,跟他平常那副周正温厚的神情相去甚远。林湛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元主任想一次性切除全部纤维区,再高功率消融。最后患者心肌纤维组织破裂,术中大出血。
  你没反对?
  反对了。
  几次?
  三次。
  没被赶出去?
  差点。
  因为患者心脏破了,他求你回来缝?
  ?
  林湛疑惑地看着赵江那人简直像是全程旁观了手术,每个疑问句都是设问句,像是犯罪现场还原拼图似的。
  看着林湛那副傻样,赵江终于绷不住冷脸,扭过头沉沉地笑了两声。不见怒意,反倒是...看热闹?
  对面是副主任,你也敢顶撞?胆子真肥。赵江笑,不过,做得很好。
  难得被赵江夸,而不是骂,林湛都有些发懵。
  赵江仔细地检查了患者的生命体征,点了点头,走向二床。六十七岁的老人,胸口还缠着纱布,面罩下的呼吸起伏规律。赵江瞧完监护曲线,又点了点头:还算机灵。能果断在导管室里临时开胸修补,换其他年轻人可没你这种胆子;当然了,胆大的也没你手稳;比你手稳的,缝得也没你漂亮。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你格外顺眼。
  怎么不说话?夸你半天,给点反应啊。
  ...师父。我到底还是要被医院开除了,是吗?
  林湛纠结半天才抬头,说出的话让赵江摸不着头脑:没有。怎么这么问?
  那就解释不通了。
  林湛费解地拧了眉。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向严厉的师父在自己犯下这种错误以后,还会这样夸人。除了断头前的一针安慰剂,还有别的解释吗?
  赵江没听见林湛的内心戏,随手拿起透视片,检查着心包积液量,确认没有新的出血点,才交代着将补充医嘱写进移动工作站:定时超声检测心率波动...
  林湛低头打字,初时速度飞快,写到最后,手指握着鼠标却有些发抖,眼前的字仿佛拆成了两半,在他眼前晃。赵江敏锐地察觉到林湛状态越来越糟,适时停下,沉声说:行了,走吧。
  ...好。
  林湛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体一歪,差点倒在赵江身上。
  会碰瓷了?记恨我上个月扣你工资?我倒是嫌还不够。你再带病工作,我直接把你这一年工资都扣光。
  赵江单臂拦腰拖着林湛,将那个病病歪歪的小孩拽出icu隔离区。
  林湛一句话没敢多说,只慢慢地摘下蓝色防护帽。散乱的碎发全被汗黏在额头,脱下隔离服时,动作迟缓,连呼吸也沉重。赵江扶他慢走几步,坐在距离护士台较远的绿色塑料座椅上。
  明天去做个彩超。最近怎么老是犯病?
  我上次做了,没事。就是一天两台手术,累了。
  你想用这个理由来解释你的心慌手抖?
  !
  被发现后,林湛立刻五指攥拳,掩饰地揣在白大褂的兜里,扭头向另一侧,露出苍白尖削的下颌线。林湛不太会撒谎,但非常擅长用沉默来遮掩无措,就像现在,明明攥了一手的冷汗,面色依旧平静得像是一条暗河。
  说吧,我在听。
  赵江深知,逼迫林湛只会适得其反。从那次医疗事故后,林湛就一直躲着他,拒绝任何沟通,对患者的死亡三缄其口。并非是医疗事故对他毫无影响,而是那件事让他痛到不知所措,以至于他回避着所有人的关心,绝不肯泄露半点脆弱。旁人越旁敲侧击,他越显得无坚不摧。赵江想,与其严刑逼供让他吐露真心,不如等他痛到了极点,自己肯示弱的时候,搀他一把。
  窗外的灯光融融,林湛安静地看着玻璃上泛起的那团光晕,像是在看冬日里的太阳。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了谢辞。涌着冷风的心脏忽得泛起几丝难言的暖意,像是熬过了漫长的冬夜,许久,才终于有了开口的勇气。
  师父,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什么?
  我早该想到明迹的机器会失控,但没提前做防范;上午被抢了手术,我也没办法阻止,就这么犹豫地看着元主任越做越错,导致罗女士差点...林湛艰难地咽了咽喉咙,似乎在忍着极强的反胃感,沙哑中带着自我怀疑,就像那次。患者升主动脉破裂,我选择保守的局部修补,结果失败了,最后不得不仓促地进行复杂的全局置换。即使成功了又怎么样?耽误的时间已经回不来了,患者到底还是...被我的犹豫害死了。
  赵江长久地没有说话,林湛垂了垂眼睫,将绝望深埋在眼底。
  我明白了。
  林湛虚弱地撑着膝盖站起,却被赵江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跌坐回了座椅上。他困惑地看向赵江,又要站起来,反被更用力地按住肩膀。
  师父很生气。
  林湛低下了头,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可意外地,他听见赵江问他,话尾带着颤:我问你。今天的两个病人,如果其中但凡有一个人没能救回来,你是不是今晚就要跟我辞职了?
  林湛的沉默往往代表着默认。
  赵江后怕地抓着那个孩子的肩,双手用力到指节青白: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你的处置没有问题。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局部保守修补;就算是我,也救不回来那个病人。那不是医疗事故,那只是抢救无效。你懂不懂?
  林湛!你到底要怪自己到什么时候?
  林湛依旧沉默着,可呼吸却越发急促,像是涌起潮汐的海,翻滚的雾气要淹没他的眼睛。
  ...嗯。哭出来就好了。
  赵江心疼地叹气。林湛低着头,几声微弱的喘息声后,放在膝上的双拳蓦地一松,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断开,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像切断电源一般往下栽。
  林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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