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林湛从出租车上下来,入目是一座银色飞鹰的雕像。翅膀积了厚厚的雪,喷泉却还在运转,水冒着氤氲热气,昂贵的物业费自然也包括了这种不合时宜的冬日喷泉。除了林湛,似乎没人觉得这是一种浪费。
  此刻已经接近晚上十二点,只有寥寥几间窗户还映着灯光,其中就包括了顶层的那一间。
  谢辞会选择顶层的房型,林湛毫不意外。那个野心家恨不得飞上云端,越危险越兴奋;而林湛保守的人生观则跟谢辞完全相悖,他从不贪恋高处的风景,因为太怕痛,所以拒绝冒险。正如此刻,电梯的楼层数字一路攀升到18层,林湛却根本体会不到更上一层楼的快意,只盯着电梯里那副火险逃生指南,恨不得将紧急出口的位置烙在脑子里面。
  乱糟糟的想法随着电梯上行而不停地翻滚,混沌间,双脚已经听话地站在了那扇深棕色房门前。
  昏暗的走廊灯光,冰冷紧闭的门,陌生的环境,拎着急救箱的林湛四下茫然:我为什么会来?
  他总不能是因为蓝境程一个电话就乱了心神,不知廉耻地贴过来,硬要帮一个不领情的人处理伤口吧?
  ...唉。
  林湛绝望地闭了闭眼,睫毛颤抖,几次想要离开,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冷着脸按下了门铃。
  响了几秒,没人开门。
  楼下的保安明明跟谢辞打电话确认过,家里不可能没人。
  林湛又耐着性子按了一遍,心里默念,如果第三次谢辞还不出来,他立刻就走。
  万幸,在林湛耐心耗尽前,里面响起拖鞋摩擦地面的沉滞声,来人嗓音半带低哑:大晚上的,什么文件非要我现在签
  门打开一道缝,先露出一双黯淡又不耐的黑眸。看清来人的瞬间,谢辞的神色一怔,好几秒后才把门开大了些。昏暗中,那人半倚着门框,穿一件松垮的黑色衬衫,领口随意敞开,气息明显不稳,眉尖微蹙 :林湛?你怎么...
  所有的犹豫、纠结,在看见谢辞的那一瞬间被丢到了天外。
  林湛立刻从兜里掏出那支白色的温度枪,撩起谢辞被汗打湿的额发,嘀地一声,代替了他的寒暄。
  ...你都要熟了,没感觉吗?
  林湛把温度枪翻转,露出表上的温度显示。
  38.8
  谢辞眼神扫过显示盘,又落在林湛紧抿着的唇对方好像比自己还要更紧张。
  他看向走廊尽处,似乎在打量是否有人跟随,片刻,才收回视线,懒洋洋地单手撑着门框,没有让林湛进去的意思:是谁告诉你这里的地址?半夜十二点来我家,你是在暗示我什么?
  两个选择。我打120把你拉走,或者让我帮你看病。
  哦?这么主动。我记得有人之前才跟我吵了一架,说死也不想再跟我有任何瓜葛。这才几天,就忘了?
  伤口感染的后果非常严重。如果你想未来两周都躺在住院部,可以,我现在就可以走。
  医生在伤患面前有着压倒性的统治力,林湛上前半步,用冰凉的二指按住谢辞的侧颈动脉,起了薄雾的镜片依旧掩不住冷静果决:谢辞。再犹豫下去,你就只剩一个选择了。
  120?
  谢辞忍不住笑。
  林湛皱眉:你怀疑我的判断?
  哪敢啊。只不过,时隔几年又看见兔子咬人,有点怀念。
  ...什么?
  我是说,大晚上的,120 太吵人了,想想就麻烦。算了,进来吧,别嫌家里乱。
  谢辞终于从阴影中踏出半步。他的脸色泛着病态的薄红,神色倦怠,前额的碎发还沾着水,像是刚洗了把脸,努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对上林湛担心的目光,他也只是微弯下身子,接过对方手里的医药箱。
  金属箱身浸透了冬雪的冰凉,把手却是温的,被林湛一路紧紧地握着,藏着掩不住的担忧。
  门被轻轻地合上。
  屋内萦绕着浓郁的外用药味,又甜又涩,像是小时候跌打损伤用的中药药酒。空调虽然开着,但温度并不高,林湛脱了外套后,竟然隐隐觉得凉飕飕的。他将外衣折好,规矩地挂在门口的银色衣架,踩着谢辞准备的拖鞋进屋,脚步很轻。
  屋内宽敞,三面落地窗,视野通透。与之相比,室内的装修只能称得上冷清。黑白灰主色调,没有什么喧哗的颜色。客厅靠墙立着三个黑色的档案柜,满是散落的资料和纸盒子,电视墙挂着显示屏,屏幕旁连着电脑主机,主机的右手侧有一张可升降的站立办公桌,正对着落地窗,严肃又无趣,说是一间微缩办公室也不为过,与谢辞跳脱飞扬的性格实在不搭。
  林湛出神地望着这些家具,心中陌生感不减反增。
  直到他被领到沙发的另一侧,才终于看见了点熟悉的小玩意儿。这是客厅里唯一的一座装饰柜,最下面一层摆着各种红酒,中上层就是各类无人机模型、赛车和摩托车配件,时间跨度至少超越十年,有几个甚至连林湛都眼熟。在爱好上,谢辞从不吝花费时间和金钱,也称得上长情。
  沙发旁只亮着一盏落地灯,灯色淡黄模糊,沿着光线的尽处,他看见了一枚发动机残件,归属于1955年的法拉利500 mondial。他记得谢辞把它带到学校向自己炫耀,可他当时不明白它的价值,还以为是类似于摩托车活塞之类的廉价配件。
  林湛下意识地走近展示柜,在残件旁边看见了一枚只露一角的钥匙环。在一堆收藏品里,它确实显得有些廉价,漆色斑驳不匀,但形貌有点眼熟。
  怎么了?
  谢辞及时打断了林湛的探索。
  哦,没什么。林湛又看了几眼,暂且收起好奇,只是想起来,当年你开不了赛车,只能骑摩托解馋。
  也不算退而求其次。我当时确实挺喜欢摩托的,够帅。谢辞把一摞文件从沙发上搬开,空出的位置,也只够他们两人肩并肩坐着,随便坐吧。
  林湛走近,抬手摸着谢辞的前额。
  什么时候吃的退烧药?
  有一会儿了。但好像没什么用。
  身旁的人烧还没退,体温偏高。他们隔着薄衬衣皮肤相贴,彼此的味道胡乱地缠在一起。林湛心脏猛地一跳,咬着下唇挪开视线,看见茶几上的外卖袋子,里面装着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松茸排骨汤,米饭也只舀了一勺。不锈钢水杯旁边还散着一排锡纸药板,新开的布洛芬药盒里缺了三粒。
  林湛略皱了眉。
  标准的布洛芬每6-8小时建议最多吃0.8g。从他受伤到现在,才四个多小时,怎么就能吃了三粒?
  他刚要质问,谢辞已经靠了过来。林湛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单手撑着他的胸,隔开一个勉强又可怜的空间:...你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帮我解扣子。我手抬不起来。
  什么表情?拜托你搞清楚,这是你自己找上门的,可不是我强迫你留下来的。
  林湛处理过无数不领情的病患,作为医生,他总能保持冷静理智;但偏偏听着谢辞调侃的抱怨,林湛总是忍不住恼火,又夹带着两三分见不得人的羞愤:我要是不来,你连衣服都脱不下来。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
  架吵了一半,谢辞突然服软,林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是...什么?
  没有你,我今晚不知道该怎么过。
  或许是病了的原因,谢辞的话透着少见的虚弱。理智完全被心疼完全驱逐出境,林湛几乎瞬间就伸出双手,帮那人一颗、一颗地解开纽扣。
  同窗七年,同床一夜,对林湛来说,这却依旧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的小指贴着谢辞呼吸起伏的前胸,像是把那个人的心脏彻底握在了手里。不知为何,又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做开胸手术的那一夜。
  紧张带着虔诚,害怕又忍不住期待。
  于是,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像是定格老电影,一帧一帧地。
  怎么了?
  谢辞垂着眼看林湛悬在自己胸前的那双手。十指交缠在衬衣扣子上,像是一枚流畅纤细精致的象牙胸针。他忍不住想去握,林湛却刚好回神,扣子解开的一瞬,两双手刚好错开一个完美的角度。
  谢辞看林湛一眼,慢慢褪下外衣。紧致精壮的肩背覆着厚厚的纱布,包扎手法显得草率,胶条也歪歪扭扭的。林湛皱眉,扭身半跪在沙发软垫上,高过谢辞半个身子。自上而下,双手环在他的背,极轻地摘下染血的纱布。
  !
  林湛瞳孔一缩。
  后背遍布着细小的擦伤,像是在荆棘丛里滚了一圈;大片的淤青覆在背上,从右肩到左腰,像是背了一把厚重的铁剑。最严重的,是靠近肩胛骨的那道狭长的狰狞伤口,边缘泛红,隐有肿胀。伤后六小时内竟然就肿成这样,初次清创怕是极不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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