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这半年来,他抽烟越来越频繁,没有半分享受,每一根都如饮鸩止渴。大量具有镇静作用的尼古丁涌进胸腔,能暂时缓解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不到十分钟,烟盒已经快空了。
  郑淮明踱步向天台的边缘,放眼望去,能俯瞰北川市的人间烟火、车水马龙,更远处,仍有更高的现代大厦林立,将他全然包围。
  如此繁华的世界,那么多灯亮着,却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与他有关。
  或许,以后也不会有……
  冬夜的寒风拂过,如一把小刀,刺得脸颊生疼。他羽绒服开敞着,衣领随冷风扇动,目光却只麻木地聚焦向那无数霓虹光点。
  她此时在做什么?在哪里?
  最近,他越来越少梦到她了,完全失去消息的日子里,他连她如今的样子都没法想象。
  有一天,他会不会再也想不起她的笑容了?
  入目皆是热闹团圆,而他孑然一身站在阴影里,身后连影子都看不到。
  郑淮明倦怠的脚步动了动,朝天台边缘缓缓走去。
  后天年后复工,最缺人手的日子已经过去……还是会对科里排班有影响吧,可他……真的撑不下去了。
  明明已经在一步步靠近她的路上。
  可为什么一想到明天的黎明还会再次升起,他心头竟是绝望的?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他目光空洞,怔怔地垂下眼,十五层高楼,只要再往前两步,一切就能彻底结束了。
  突然,手机“叮”地响起——
  寂静中,这一声犹如刺破薄纱的利剑,猛然将郑淮明从下坠的思绪中拽住。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打开了屏幕。
  看清群消息时,男人幽黑的瞳孔一瞬缩紧。
  是金晓秋往校友群里,转发了一则推送:国际电影节青苗奖团队主创采访。
  那缩略小图里女孩的侧脸,是那样熟悉。
  又一条信息弹出。
  金晓秋:【北川大学08级外语学院方宜荣获青苗奖,请大家帮忙多多转发这条采访!】
  郑淮明不敢置信,抖着手点开了视频。
  这条采访足足有二十分钟,一开始是一段电影节颁奖典礼的录像。
  只见方宜身穿一条浅紫色修身晚礼裙走上舞台,下摆如花瓣般绽放,步步生莲。万众瞩目下,她晶莹的眼眸中尽是坚定,接过奖杯时,对镜头嫣然一笑,明眸皓齿。
  画面一转,到了后台。
  方宜仍穿着礼裙,端坐在沙发上,举起印有“北川大学”校徽的话筒。
  恰到好处的v领露出她如天鹅般的脖颈,白皙优雅。
  斜对面是一名略显稚嫩的学妹,拿着稿子采访道:“学姐,你原先就读于外语学院法语系,为什么转行拍纪录片呢?这是你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方宜落落大方答道:“我原先的理想是当一名法语翻译,来图卢兹念书后,一个特殊的契机,让我选到一门相关的选修课程、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才开始拍纪录片。”
  郑淮明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视线如痴如醉地聚焦在她的脸颊、说话时一张一合的红唇上,一刻都不舍得移开。
  如同一个贪婪的饕餮者,几乎想将这些画面生吞下去。
  她更成熟了,眸光流转间闪烁着自信的光芒,长发挽起,耳边落下的几缕碎发尽显妩媚……
  十几分钟过去,郑淮明如同一座冰冷的雕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黑暗中,紧盯着那发光的屏幕,深邃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她的面庞。
  “听说这次得奖后,好几个公司都愿意合作,你毕业后更倾向于独立创作,还是加入知名制作公司呢?能不能分享一下对未来的规划?”
  方宜微笑:“目前没有很具体的打算,法国的艺术氛围很好,适合我们做独立创作,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回国,我和我的搭档更倾向于举起摄像机,去记录这片我们自幼生长、最熟悉的土地。”
  ——回国。
  这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雷,炸开在郑淮明耳边。
  她竟然有意愿回国……
  他或许还能再见到她。
  瞬间像被抽去了脊髓,郑淮明膝盖一软,脱力地跪倒在了满是灰尘的天台上。
  第七十八章 苦涩
  在一次觥筹交错的饭局上,郑淮明捕捉到了三言两语。市里有一个创新试点的宣传项目,李院长很感兴趣,但审批还需要通过层层关卡,落实的难度很大……
  一开始,院里持犹豫态度的人多,全新的宣传形式,一切都是未知的,谁都不敢当这出头鸟。
  半年后,项目正式落定。
  令所有人惊讶的,是二院的心外科成为了试点拍摄科室。
  心外科科主任郑淮明做事一向沉稳保守,却罕见地多次大会上自荐,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做了多少努力,让这项目从众多提案中脱颖而出,最终获得了一众领导的赏识和认可。
  -
  那年春天,金悦华庭的房子也正式交付,开始装修。
  这是一处西城区少有的商品房高层小区,当时郑淮明来看房时,一眼就看中了这二十一层的广阔视野,落地的玻璃窗外毫无遮挡,能够远眺整座城市的景色。
  夜里,只见一望无际的夜色中,大厦林立、灯火辉煌,将远近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我想买一个很高很高层的房子。”记忆里年少的她笑着说,“还要有一大扇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整个北川最漂亮的夜景。”
  如今的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骑单车载着她去做兼职的少年。
  自从成为二院历史上最年轻的科主任,郑淮明工作尤为繁忙、日夜颠倒,将值班室住成了家。
  他对装修没有太多想法,只提了两个要求。
  一是,要保留一整面的玻璃落地窗,无论用多贵的玻璃和工艺,不能有拼接和缝隙。
  二是,家里所有的浴室的洗手台、花洒,厨房的灶台、置物架,都按照一米六五女性的身高来度量。
  设计师解释:“这样您用起来会没那么舒适,如果是家庭房,一般来说我们都是……”
  “按照我说的做吧。”他温和地打断。
  “您这么体贴,妻子一定很幸福吧。”
  郑淮明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有时深夜下了班,他会一个人站在装修了一半的房子里。墙面粉刷了一半,瓷砖堆砌在角落里,蔓延着刺鼻的气味。
  他只是静静地伫立,不敢多想什么,闭上眼睛,置身于这渗人的死寂中。
  -
  很快,干燥的风卷走金黄的落叶,又逢一年秋。
  郑淮明得到了她回国的消息,那晚,他彻夜难眠,站在落地窗前,抽尽一支又一支烟。
  面谈时有两次机会,宣传科邀请他到场。
  他犹豫再三,都拒绝了。
  怕她见到自己会拒绝这个项目,已经等了四年,郑淮明心中紧绷住一根弦,生怕再出半点差错,哪怕一步之差他都承受不起了。
  而那过分的谨慎背后,更隐隐有一丝情怯与恐惧。
  院方最终敲定了在月底签合同,届时双方会正式见面。
  然而,这场重逢来得比他想象中早得多——
  一夜凌晨,郑淮明下了手术,顺路去给周主任送一份财务文件,恰逢高架发生连环车祸,大厅里一片喧闹狼藉。
  这对于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抬手将浅蓝的口罩拉上,稳步穿过狭窄的走廊。
  那一抹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顿时停住了脚步,心跳如鼓,迸发着浑身的血液涌向头顶。
  乌黑的长卷发随意散落,她一身浅棕色风衣,衬出高挑的身形,转过身来,却露出浅粉色家居服的衣领。
  他面上风轻云淡,自然地寒暄,垂在白大褂侧缝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方宜未施粉黛,清秀的眉头微蹙。
  “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
  ……
  她朱唇轻启:“是,我是他妻子。”
  ……
  她笑意盈盈:“你知道去年的电影节青苗奖吗?我们一起拿了最佳纪录片,不过他是总导演。”
  那双曾经满含爱意注视他的、小鹿般漂亮的眼睛里,是对另一个男人的骄傲和信任。
  她守候在手术室门口,以妻子的名义签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郑淮明霎时像迎面被巨石砸中,痛得无法自抑,全身的骨头都碎裂城一截、一截,碾得粉碎……
  “哦,如果你是想问,是不是在我们恋爱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微笑,“当然没有,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在法国。我可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
  这一刻,猛烈的冲击下,他竟感觉不到悲伤,反而被无措与茫然淹没。
  她结婚了。
  她早已爱上了别人,许下终生,再与他无关。
  惨白的灯光在眼前剧烈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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