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你们是专门从北川来的吧,这个点回去要赶不上年夜饭了。”陈老师慈爱道,“要是方便的话,可以留在这儿和孩子们一起吃。”
  时间已经临近六点,就算现在立即赶到高铁站,搭最近的一班高铁,回到北川也要半夜了。
  方宜此时才意识,今晚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夜。这两天经历了太多,她本以为郑淮明会想静一静,却听他温声问:“你愿意吗?”
  她有些意外,点了点头。
  对面一楼大厅里明亮热闹,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唯一的电视机里播放着春晚的前序准备节目,几张小圆桌上正在准备包饺子,四周围满了孩子,小到五六岁,大到十多岁都有。细看他们当中有缺少半截小腿的,有面容异常的,甚至有眼球混沌、无法视物的……
  可这样的不幸对于他们来说,是每一天都要经历的。
  没有父母和家人心疼,左裤腿空荡荡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七八岁,瘦瘦小小,却熟练地自己拄拐,手里还端着蘸饺子皮的水盆;双目失明的小男孩大些,他摸索着桌上的馅料,一边包饺子,一边听着节目声响,脸上还挂着笑容。
  他们一进门,就被热情的孩子团团围住。
  “哥哥,我来教你包饺子,我会包小兔子……”
  “我的这个圆,你看,馅都要塞不下啦!”
  方宜被拉着坐下,稚嫩的小手教她怎么搅馅、添水。
  回过头,她远远地看见郑淮明被孩子们簇拥着,眉眼间是清浅的笑意。
  或许是曾经在医院节庆做过类似的游戏,普通的饺子皮在他修长的手指间一转,就能变出各种花样,引得孩子一阵阵惊呼赞叹,抢着要他教。
  在叽叽喳喳的哄闹声中,郑淮明慢条斯理地将饺子皮蘸水、翻转,再用木筷刮上漂亮的纹路,显得那样温柔、沉静。
  像是感知到方宜的视线,他越过人群抬头,对她笑了一下。
  入夜,福利院其他值班的工作人员也加入进来,厨房不止做了饺子,还煮了汤圆。
  一锅锅热气腾腾的食物接连端上桌,孩子们吃得大快朵颐,郑淮明没有给自己盛,只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抿着,目光在那些小小的身影上流连。
  一整个晚上,郑淮明一如既往,和平时在医院一样,十分耐心地陪伴着孩子,甚至还答应零点陪他们放烟花。他似乎是融入了这样的氛围,会在春晚演小品时适时地笑起来,还会为孩子灵机一动的表演鼓掌。
  可他越是神色平常,方宜心里就越是担心——面对这样的事,就算内心再强大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偏偏还是那个把痛苦混了血也要往下咽的人。
  十一点多时,门卫师傅提前去车里整理烟花,郑淮明也站起来一同帮忙。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回来,方宜以为他们搬得慢,没有多想。直到余光中,看到门卫师傅不知何时从厨房的方向走过来,她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朝门外跑去。
  夜里漆黑寒冷,无数居民楼窗口亮着光,家家户户沉浸在团圆的喜庆中,然而,方宜跑遍了福利院的操场、后院,都没有找到郑淮明的身影。
  黑夜像一只吃人的猛兽,让她愈发慌乱。
  突然,透过后院铁门的栏杆,远处一个隐约的光点抓住了方宜的视线。她惴惴不安地走近,终于看清了那火光映照的侧脸——
  后院面朝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黑暗无光,只有水浪时涌动,仿佛危险的无底深渊。
  郑淮明一个人坐在夜色中,指尖忽明忽暗,烟雾缭绕,映照出他平静寂寥的眉眼。
  方宜心跳仍有些快,缓缓走过去。
  月光黯淡,长椅上散着一包刚拆封的烟,透明塑料纸还挂在烟盒上,这么短短一会儿,却已经抽得只剩两根。
  “郑淮明……”
  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心脏像被一双手攥住般酸疼。
  他连她靠近都没有注意到,怔怔地闻声抬头,本能掐掉了手里的烟。
  郑淮明苍白的唇角微弯,似乎想勉强对她笑一下,但没能做到。
  方宜向来是不喜欢他抽烟的,此时却轻轻在他身边坐下,拿出烟盒里最后两根。指尖生疏地按动打火机,想要替他点燃。
  如果这样他能好受一点……
  “啪嗒、啪嗒”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黑夜中响起,寒风太过凌冽,火苗刚一闪烁,就被吹灭。
  方宜有些害怕烧到手,却一次又一次尝试。
  郑淮明反常地没有动作,静静注视着她。
  透过那摇晃的火光中,他那只没有拿烟的左手隐在身侧,紧攥着似乎在微微颤抖。
  方宜不知是不是光晃动得太厉害,搁下打火机,温热的指尖摸索着覆上去,竟摸到了一丝黏腻的潮湿。
  她心脏漏跳了一拍,借着月光定睛看去,只见他手背青筋暴起,用力到几乎要将掌心攥透。青白的指缝间,沿着掌纹渗出一层鲜血。
  “郑淮明,你松手——”
  方宜连忙去扳,试图将自己指尖挤进去。但郑淮明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如何都掰不开。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难受跟我说好不好,你别这样伤害自己……”
  在女孩带有哭腔的声音中,郑淮明的视线慢慢聚焦、清明。
  可从头到脚,每一根神经都被剧烈的痛苦汲取紧缩,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痉挛的肌肉连着整条手臂不住颤抖。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歉意,眉头微皱:“对不起……”
  本是再坚持不住才躲出来,没成想还是吓到了她。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方宜眼眶红了,回想起李桂兰说的那些话,她不敢想郑淮明少年时强撑过多大的委屈,才会(oekj)连伤了自己还要对别人道歉,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一直以来你都太辛苦了,以后心里难过你都直接告诉我……”
  “不是的……”
  郑淮明忽然打断她,目光有些恍惚,涔涔冷汗顺着额角染湿了碎发,喃喃道:
  “他们只是太累了……郑泽病了,他们太辛苦,没法顾及那么多……”
  “他们对我挺好的……”说到这里,他有些喘不上气似的,艰难地顿了顿,“因为小泽比较乖,我、我……”
  听到这句话,方宜心都快碎了——
  为什么郑淮明口中的家人,和她所感受到的、听到的完全不同呢?
  她抖着手摸出手机,找到那天与李桂兰的对话记录。那本是她害怕自己再漏掉什么细节,进门前就打开了录音:
  “郑淮明,你自己听……他们除了给你一口饭吃,哪里对你好了?你醒醒……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根本不爱你……”
  手机里,老人沧桑而略有愤慨的声音响起,带着滋滋的电流声——
  “他妈可脾气可吓了,对外人倒是讲理,对自己儿子一点不如意上手就是一巴掌……”
  “那孩子经常中午连自己都吃不上饭,就来给他弟弟送饭。冬天的时候,手上骑车冻得全是血口子,他爹妈连双手套都不给买……”
  一字一句,在寂静中尤为刺耳。
  郑淮明愣住了,他呆呆地听着,眸中毫无波澜,仿佛是在讲述陌生人的故事。
  一股剧痛却从胸口涌起,霎时疼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想要蜷缩起来,四肢百骸却像是被冰冻住,无法动弹半分。
  那些他自己都没法面对的、封藏在记忆深处的扭曲画面,走马灯般地逐渐浮现。
  要钱交书本费时,郑国廷随手掏出几张零钱扔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够了吗,买什么书要这么多钱啊,是骗钱出去玩吧。”
  纸币花花绿绿,硬币滚落在地上,他趴在床底一枚一枚去捡……
  叶婉仪劝他留在本地读高中时脸上堆砌起笑容:“你是妈妈最乖、最孝顺的儿子……”
  午休送饭时连人带车被摩托车撞倒,可等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医院,叶婉仪只是夺过那洒了的饭盒,不满骂道:“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你弟弟吃饭!”
  那个青涩天真的少年只能一遍遍催眠自己,父母还是爱他的。只是他性格不够讨喜,只是总做错事,只是弟弟生病所以更容易受到关注,只是……
  不然如何熬过那漫漫黑夜,再爬起来继续走下去?
  疼——
  郑淮明眼前明明灭灭,死死攥紧自己的小臂。上面仿佛是少年时被掐下一块青、一块紫的淤痕,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止住那骨子里连着皮肉的剧痛……
  方宜眼见他整个人突然向前蜷缩起来,双臂交叠抱在胸前,止不住地簌簌发抖。
  答案显而易见,李秀兰说的都是事实。
  刺激到他内心最深处的伤痕,方宜心疼地无以复加,更不敢细想,在旁人窥知一二的幕帘后,他受过多少伤,才会痛到连记忆都扭曲变形。
  月光昏暗,勾勒出男人紧绷颤动的肩膀,薄唇已经无知无觉中咬得血肉模糊。方宜情不自禁想要抱住他、安抚他,让他不要再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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